河湾村铁匠铺内,炉火映照着两张沾满煤灰、却因极度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庞。
那沉重的铸铁飞轮,在朝天观神奇胶水加持下诞生的蒸汽力量推动下,虽然只转动了小半圈,却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炸响在李铁柱的灵魂深处。
他巨大的身躯因狂喜而颤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尚有余温的飞轮,如同膜拜神迹,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动……动了!它动了!朱兄弟!它真的动了!铁牛……铁牛活了!!”
朱厚熜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最为纯粹、最为满足的笑容。炉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那转动飞轮的倒影,仿佛看到了一个喷吐着白色巨龙、轰鸣着驶向未来的崭新时代。这缕凝结着智慧、汗水与大明巧匠心血的“龙息”,终于发出了震撼世界的第一声啼鸣。
就在这历史性的一刻,铁匠铺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气息。
是王云萝。
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往日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惊恐的泪水,樱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
她一眼看到炉火旁、飞轮边的朱厚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朱公子!柱子哥!快……快去救救我爹!救救那些矿工!黑石沟……黑石沟煤矿……塌了!全……全塌了!我爹……我爹和好多人……都被埋在里面了!!”
她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随即被汹涌的悲痛噎住,泣不成声。
如同万丈高楼瞬间崩塌。
铁匠铺内那因“龙息”初啼而升腾的狂热与喜悦,被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狠狠碾碎。空气瞬间凝固,炉火的噼啪声都显得刺耳而诡异。
李铁柱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他猛地丢掉手中抚摸飞轮的手,巨大的铁拳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
“塌了?!怎么可能?!”李铁柱目眦欲裂,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发出悲愤的咆哮,巨大的身躯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黑石沟煤矿,那是河湾村多少男丁的活命之所。
朱厚熜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与肃杀。
他一步跨到王云萝面前,将她颤抖的身体扶起,声音低沉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稳定力量:“云萝,说清楚。何时塌的?如何塌的?你爹为何会在下面?”
王云萝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眩晕,语无伦次地哭诉:“是……是下午!刚过晌午没多久!地动山摇……好大的声响……烟尘遮天蔽日……整个山头……都陷下去了!是……是王府!是那个畜生亲王!他派人骗我爹去‘督导’……刘主簿那个狗官……逼着矿工下老塘……下面早就……早就该封了!他们……他们是故意害人!是谋杀!!”
她的话语破碎,却拼凑出最残酷的真相——一场精心策划的人祸。
朱厚熜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亲王,刘主簿,王秉乾,还有那诱骗王秉坤下矿的毒计。
前因后果,瞬间在他脑中贯通。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在他胸中轰然炸开!他岳丈的性命,数百矿工的生魂,正在那冰冷的黑暗地底挣扎。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扫过因惊变而围拢过来的二狗等村民,扫过悲愤欲绝的李铁柱,扫过怀中泣不成声的王云萝,最后落在那兀自散发着余温、象征着未来希望的蒸汽样机上。那刚刚转动过的飞轮,此刻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
科技?未来?
在眼前这吞噬生命的黑暗深渊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而苍白。
没有一丝犹豫,朱厚熜一把推开那曾让他心潮澎湃的样机,大步走向铁匠铺角落,抄起李铁柱那把最沉重、最锋利的开山大铁镐。冰冷的铁柄入手,带来一种踏实的杀戮感。
“柱子!”朱厚熜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哭泣和怒吼,“带上所有能刨土的家伙!锄头、铁锹、撬棍!叫上村里所有能动的男人!立刻!马上!去黑石沟!”
“二狗!你脚程快,立刻去王家庄,通知大小姐。让她带上所有家丁护院、绳索、药品、食物,火速赶往煤矿。”
“其他人。”朱厚熜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星,扫视着每一个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的村民,“想救你们亲爹、亲兄弟、亲儿子的,想替那些被活埋的乡亲讨个血债的,跟我走。”
李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血红着双眼,如同暴怒的犀牛,冲到墙角,一手抄起一柄巨大的铁锤,另一手抓起一把磨得锃亮的钢钎。
其他村民也如梦初醒,哭喊着,咒骂着,纷纷抄起手边能找到的任何工具——锄头、铁锹、耙子、甚至门闩,简陋的农具,此刻化作了掘开地狱之门的武器。
朱厚熜不再多言,他一手紧握沉重的开山镐,一手紧紧揽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王云萝,率先冲出铁匠铺。
门外,夕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呜咽着,仿佛无数冤魂的哭嚎。
“走!!”李铁柱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铁塔般的身躯紧随朱厚熜,冲向那被血色夕阳笼罩的、通往黑石沟煤矿的死亡之路。
身后,是数十名手持简陋武器、眼中燃烧着绝望与复仇火焰的河湾村汉子。
铁匠铺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那刚刚诞生、象征着工业曙光的蒸汽样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飞轮上最后一点余温,正在迅速散去。而它创造者的身影,已带着一身杀伐之气,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吞噬生命的黑暗深渊。
冰冷的春雨裹挟着煤灰,抽打在人脸上,生疼。朱厚熜立于王家沟矿场入口那片被踩踏得稀烂的黑泥地里,雨水顺着破旧斗笠边缘淌下,模糊了视线。眼前景象,恰似一幅被绝望与戾气浸透的泼墨图。
矿场入口,木质牌楼歪斜,矿产名牌上的字早被煤烟熏得乌黑。牌楼下,挤作一团的矿工家眷。妇人们衣衫褴褛,于凄风冷雨中瑟瑟,面上早已分不清雨水泪水,唯有喉中迸出的、撕裂般的哭嚎穿透雨幕:“当家的啊——”
“放俺们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悲鸣如无形尖锥,狠狠扎在朱厚熜心口。他袖中拳头攥紧,指甲几欲嵌进掌心。
与之对峙的,是一排号衣官兵,手持水火棍与腰刀,面覆惯常的麻木与不耐,以棍棒结成人墙,粗暴推搡着欲冲撞的妇人。稍高处,一队正模样的军官叉腰而立,油亮皮甲上雨水汇流,声音又冷又硬,官腔十足:
“吵嚷甚么!早说了里面凶险!塌方、透水,进去便是送死!府衙自有章程处置,尔等刁民再敢喧哗冲撞,休怪军法无情!”言罢猛一挥手,几个兵丁凶神恶煞般踏前一步,棍棒扬起,威吓之意昭然。
一瘦骨嶙峋的老妇被推得趔趄倒地,泥水满身,挣扎爬起,不管不顾扑向棍棒:“章程?啥章程能把我儿章程出来?天杀的!让开!让开啊!”
“跟他们拼了!”人群中不知谁嘶吼一声,绝望瞬间点燃愤怒,如干草遇火。
几个青壮矿工红着眼,弯腰便去拾地上石块煤块。官兵亦紧张,腰刀“呛啷”半出鞘,寒光在雨中闪烁,血腥冲突一触即发。
“住手!”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压过所有哭嚎咒骂。其声非极洪亮,却具奇异穿透之力,更蕴不容置疑之威严,仿佛天生号令。
人群官兵动作皆僵,愕然循声。
只见一人排开拥挤绝望人潮,大步踏至官兵与矿眷间那片泥泞空地。粗布短褐,泥点斑驳,身形甚至略显单薄,破旧斗笠遮住大半面容。正是朱厚熜。
“尔乃何人?滚开!休管闲事!”那军官被打断,火气上涌,恶狠狠瞪着这不速之客。
朱厚熜不退半步。他缓缓抬头,斗笠阴影下,一双眸子锐利如电,冷冷扫过军官面庞。目光冰寒刺骨,似蕴千钧之重,居高临下,漠然如视蝼蚁。
军官心头莫名一悸,后头更凶狠的斥骂竟噎在喉中。那双眼睛……太深,深得令人不敢直视。
“人命关天!里面困着的,是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朱厚熜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金石之音,于嘈杂雨声中异常醒目,“尔等披此官皮,食朝廷饷银,干的却是堵门拦路、坐视百姓赴死的勾当?这便是尔等的章程?嗯?”
最后那声“嗯”,尾音微扬,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诘问。
周遭哭嚎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绝望的、悲愤的、麻木的——此刻皆聚焦于这突兀出现的陌生人身上。
军官为其气势所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你……大胆!矿道塌陷,内里透水,进去便是死路!此乃为尔等着想……”
“为尔等着想?”朱厚熜毫不客气打断,声陡然拔高,凛冽怒意勃发,“惧担干系,畏首畏尾,便任由数十上百条人命于黑暗中枯等?见死不救,与杀人何异!”他猛地抬手,直指那黑洞洞、不断淌出浑浊泥水的矿坑入口,“且看!水流已颓!里面的人,尚存一线生机!尔等,却在此堵塞生路!”
质问如重锤,砸在官兵脸上,亦砸在每一绝望家属心头。几个原欲拼命的矿工汉子,亦放下手中石块,怔怔望他。
“让开!”朱厚熜不再理会那军官,斩钉截铁,同时大步流星向矿坑入口走去。步伐沉稳有力,一往无前。
“拦住他!”军官恼羞成怒,厉喝。
两兵丁下意识横棍挡前。朱厚熜脚步未停,近身瞬间,身形只随意左右一晃,肩头极轻微一沉一顶。动作快如电光,毫无花巧,却蕴一股难以言喻的巧劲。
“哎哟!”两兵丁只觉一股柔韧巨力传来,手腕剧痛,棍棒脱手飞出,人亦踉跄向两边跌开,狼狈摔入泥水。
这一下干净利落,震住全场。朱厚熜看也不看,径至矿坑入口,不顾泥污,蹲下身,修长手指探入不断涌出的水流,细感其温、其速、其浊。复抓起一把入口处被水泡软的泥土,置于鼻尖轻嗅,更捻开细观颗粒色泽。
其动作专注而精专,与周遭混乱绝望格格不入。
一须发皆白、满面煤灰皱纹的老矿工颤巍巍近前,浑浊眼中透一丝微弱希冀:“后生……后生……懂这个?”
朱厚熜未抬头,捻着泥土,沉声道:“水流虽缓,然冰冷刺骨,带地底腥气。这泥土……隐有铁锈混硫磺之味,极淡。”他猛地抬头,望向矿洞深处,目光如刀,“此非寻常地表渗水!是打通了老窿,抑或切中深层水脉!下面……是条‘水龙’!”最后二字,咬得极重。
“水龙?!”老矿工面如死灰,周遭矿眷亦发出惊恐抽气。
矿工相传,“水龙”一出,吞噬矿场只在须臾。
“非真龙,”朱厚熜速道,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冷静,“乃地底承压之巨水,矿道成其宣泄口,水压磅礴,源源不绝。”
他起身,目光扫过绝望人群与脸色变幻的官兵,“堵?水压如山,强堵只引更大塌方,更猛喷涌。若循常法开斜井施救,挖掘耗时,待得通时,下面之人早已……”言未尽,意已明。
“那……那如何是好?岂非……绝路?”一妇人瘫软于地,声如死灰。
朱厚熜未答。他紧抿双唇,雨水顺下颌滴落。他缓缓闭目,隔绝外间嘈杂。脑海中,金銮殿的雕梁画栋隐去,代之以冰冷坚硬的地层剖面、地下水流动路径、压力阻力模型……现代地质、流体、工程学识碎片如走马灯般飞旋、碰撞、组合。
热力学……能量转换……相变……一个大胆至几近疯狂的念头,如黑暗中划亮的火石,骤然照亮思维!
他倏然睁眼,眼中精光爆射!那是洞悉奥妙、执掌生机的光芒!
“笔!炭!速取!”朱厚熜猛地喝道,声带不容置疑的急迫。
旁一机灵矿工一愣,旋即醒悟,连滚爬爬冲向旁边歪斜工棚。片刻,捧着一块烧火黑炭头与一叠糊窗糙纸奔回。
朱厚熜一把接过,不顾地上泥泞,单膝跪地,将纸铺于稍平石上。手中炭块如活物般游走、勾勒。线条简劲精准,一幅立体分明、结构清晰的矿道剖面图迅疾成型。
“看此处!”朱厚熜炭块重重点在图纸上塌陷区下方,特意标注的一条粗大、代表地下水的曲线上。
“水龙在此,压力之源!”手指猛向上滑,点在被标为“主塌陷区”处。
“水由此涌入,淹没矿道,困人!”接着,炭块沿主矿道旁一条狭窄、几被忽略的虚线,代表废弃支巷,疾速移动,终指向一靠近主塌陷区上方、位置稍高点,“此处!打通!开凿竖井,直抵此位!”
“竖井?”老矿工凑近细看,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点,“后生,此……此处离主巷道尚隔厚厚岩层,纵使挖下,亦难救人,且时日……”
“非为直救。”朱厚熜打断,炭块在那点位置狠狠画圈,再重重一点,“乃火攻,于此,燃最大火堆,要猛火,持续不熄!”
“放火?!”周遭众人皆懵,连官兵亦忘了阻拦,伸长脖子看这匪夷所思的图与策。矿坑透水,不思排水掘道,反要在旁……纵火?岂非火上浇油?
朱厚熜无视那混杂惊愕、疑惧乃至视若疯癫的目光,声因急切而微扬:“水龙惧者,非堵,乃变!岩石热胀冷缩,猛火持续炙烤上方岩层,岩石受热剧胀!此膨胀之力向下挤压,可暂压甚至截断下方水脉!恰如……”他目光扫视,落于旁一矿工腰间被雨淋湿的旧皮囊上,“恰如用力捏紧一盛水皮囊!水,必被挤回!渗水将骤减,甚或暂止!”
他猛地起身,雨水浸湿的发贴在额角,眼神亮得惊人,扫视周遭矿工家眷:“火起,则水退,此乃我等争得时间的唯一法门,水势一缓,即刻组织人手,自主入口清理塌方淤泥,同时自支巷向主巷道掘进,双管齐下,速速!”
死寂。唯余雨声哗哗。
老矿工死死盯着图纸上那被圈出的火攻点,布满皱纹的脸剧烈抽搐,浑浊眼中先是极度的茫然与难以置信,旋即,一种久远矿工经验的碎片猛地闪过脑海,似……似听祖辈老窑神提过,极深老矿遇大水,有用火烤石壁之法……然皆传说耳。
“干了!”老矿工猛拍大腿,嘶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横竖是死!信这后生一回!总强过干等!老少爷们,抄家伙!按先生说的办!”
“听老窑头的!”
“拼了!”
“寻柴火!湿的也要!多弄油来!”
绝望矿工与家眷,如注强心剂。求生本能压倒恐惧疑虑,人群爆发出惊人行动力。汉子们吼叫着冲向工棚山林,寻一切可燃之物;妇孺亦挣扎帮忙,收集散枝破板,甚有脱下单衣预备引火。
朱厚熜心跳如鼓,半是紧张,半是深忧。理论虽通,然地下千变万化,火候、岩层、水压……稍有差池,功败垂成,甚或加速死亡!
他强令己身冷静,快步至矿坑入口指挥。雨水顺颈流入衣领,冰冷刺骨,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