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县衙,门可罗雀。
黄锦一身寻常富商打扮,却难掩眉宇间的焦灼与宫中养成的气度。他亮出腰牌,对着值守的胥吏沉声道:“本官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即刻面见南京给事中海瑞海大人!”海瑞到了淳安县的消息,这几日已传遍大街小巷。
那胥吏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认出腰牌上的内官监印记,态度稍敛,但语气依旧敷衍:“海大人?他从来不在衙里。天没亮就下田去了。”
“下田?去了何处?!”黄锦心头一沉。
“还能去哪儿?”胥吏撇撇嘴,指向城外,“改稻为桑闹得凶的地方呗!西郊柳林铺、东乡大王庄……指不定在哪块泥巴地里打滚呢!海大人啊,就爱跟那些泥腿子混在一处,管些鸡毛蒜皮的闲事!”言语间颇有不屑。
黄锦无心听他牢骚,问清大致方向,立刻带着两名便装护卫,策马出城。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本该是稻浪翻滚的沃野,如今却被大片大片强行拔除稻秧后、刚刚栽下、蔫头耷脑的桑苗所取代。田埂边,时见废弃的农具和倒塌的茅屋。偶有农夫在桑田间劳作,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行至大王庄地界,远远便看见一片桑田边围着一群人。黄锦下马走近,只见人群中心,一个身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沾满泥浆,赤着双脚踩在泥水里的中年人,正手持一份田契,与一个身着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乡绅激烈争辩。
那中年人面容清癯,肤色黝黑,皱纹深刻,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不是海瑞是谁。
“刘员外!白纸黑字!这田契上写得清清楚楚,王家这三亩上等水田,作价纹银五两!五两啊!”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穿透嘈杂,“如今市价,一亩上田至少值十五两!你这不是买卖,是明抢!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那刘员外被当众斥责,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海大人!您这话可就不中听了!‘改稻为桑’是朝廷国策!是县尊大人亲自督办!王家自愿卖田种桑,白纸黑字画押,怎么就成了我刘某明抢?这价钱,也是他王老栓自己同意的!怪只怪他自己急着用钱,怨得了谁?”
“自愿?!”海瑞猛地指向旁边一个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痛哭的干瘦老农,“王老栓!你抬起头来!告诉本官!你是如何‘自愿’将这祖传的命根子,五两银子就贱卖了的?!”
王老栓抬起一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流下,声音嘶哑绝望:“大人……小的……小的不敢说啊!刘员外他……他说小的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在赌坊欠了印子钱……利滚利,再不还钱,就要打断小子的腿,把小的孙女卖去……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小的……小的走投无路啊!刘员外说,只要签了这田契,赌债一笔勾销,还……还赏五两银子救命……小的……小的糊涂啊!”他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听听!这就是你口中的‘自愿’!”海瑞怒视刘员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以赌债相逼,以亲人性命相胁!这跟强盗绑票有何区别?!还有你们!”
他环视周围几个同样神情悲苦的农户,“赵二家的田,是被你家牲口‘误入’糟蹋了青苗,你不赔钱,还要告官!李寡妇的田,是被你家恶仆‘失手’烧了草垛,逼她卖田抵债!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你们这些豪绅勾结胥吏,打着‘改稻为桑’的旗号,行巧取豪夺之实?!你们吸的是民脂民膏,榨的是百姓骨髓!这田里的桑苗,哪一棵下面,不是埋着百姓的血泪?!”
海瑞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田野。周围的农户们被触动了心事,压抑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刘员外脸色铁青,强辩道:“海大人!您……您休要血口喷人!这都是刁民诬告!这改稻为桑……”
“够了!”海瑞厉声打断他,“这田契,本官宣布作废!王老栓的赌债,自有本官查实处置!至于你们强买强卖、逼良为佃之事,本官自会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水落石出!该退的田,一粒土都不能少!该治的罪,一个也跑不了!滚!”
刘员外和一众豪绅爪牙,在海瑞那如同实质的怒火和威严下,面如土色,灰溜溜地退走了。
海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弯下腰,亲自将瘫软在地的王老栓扶起,声音缓和下来:“老丈,莫怕。有本官在,定还你一个公道。田,会拿回来。日子,总能过下去。”
就在这时,黄锦再也按捺不住,疾步上前,也顾不得海瑞满身泥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海大人!海刚峰!出……出天塌地陷的大事了!!”
海瑞一脸狐疑,急忙将黄锦搀扶起来:“老先生……”
黄锦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份被汗水浸湿、火漆完好的密报,双手高举过头顶,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在海瑞肩头耳语道:“皇上……皇上南巡龙舟,在淳安千岛湖水域……遭遇风暴,倾覆落水。如今……如今圣踪不明,生死未卜啊。”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海瑞浑身剧震,扶着黄锦的手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刚刚还燃烧着为民请命火焰的锐利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皇上……落水失踪?
这消息,比任何豪绅的巧取豪夺都更让他感到五雷轰顶,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竟在离自己治下不远的湖中遇险?
一瞬间,忠君的本能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他应该立刻抛下一切,调集所有力量,封锁湖域,搜寻圣驾,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国本,关乎江山社稷。
“海大人!快!快随咱家回县衙!调兵!封湖!”黄锦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催促。
海瑞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被他扶着的王老栓身上。老农的脸上还挂着浑浊的泪痕,眼神茫然又恐惧,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海瑞沾满泥浆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又看向周围那些同样被这消息震懵、但眼神中依旧残留着对土地渴望、对未来绝望的农户们。
改稻为桑……土地兼并……豪绅逼压……百姓的血泪……眼前这些即将失去土地、失去生计、甚至失去亲人的百姓,他们难道就不是大明的基石?他们的命,难道就轻于鸿毛?
一边是至高无上、却远在未知水域、生死不明的君王;
一边是近在眼前、即将被敲骨吸髓、陷入绝境的黎庶。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孟子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轰然回响,这并非不忠,而是更深沉的责任。君王落水,自有朝廷中枢、水师官兵、无数臣工会拼死相救,而眼前这些即将被吞噬的百姓,此刻能依靠的,只有他这个小小的给事中,只有他手中这柄尚未斩断豪强锁链的利剑。
时间,仿佛在泥泞的田埂上凝固了。
黄锦焦急的目光如同火燎。
王老栓茫然无助的泪水无声滑落。
远处,刘员外等人阴冷窥伺的身影尚未走远。
海瑞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和淡淡桑苗气息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惊骇已被一种磐石般的决绝取代。他轻轻推开黄锦高举的密报,将黄锦引到一旁,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公公,皇上落水,自有朝廷法度,千军万马会去寻。眼下,”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重新投向那些悲苦的农户,投向王老栓紧的枯手,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这些百姓的田,就是他们的命,他们的命,就悬在本官眼前,一刻也耽误不得。”
“传本官令:即刻封锁大王庄、柳林铺所有涉及强买田亩的卷宗,拘传刘员外等一干涉案豪绅胥吏至县衙候审,本官要亲自坐堂,今日之内,将这些被强夺的土地,一寸不少地,还之于民!”
“海大人!!”黄锦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生死未卜,他竟要先审田亩官司?
王老栓等农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海瑞。
海瑞不再看黄锦,他俯身捡起地上那份被刘员外遗落的、作废的田契,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点,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将田契郑重地放入王老栓颤抖的手中,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惊愕与一丝微弱希望的脸庞:
“本官知道,你们怕。怕豪强报复,怕官府不管,怕没了活路。”
“今日,本官海瑞,就站在这田埂之上,告诉你们,也告诉这淳安的天!”
“只要本官在这淳安一日,这朗朗乾坤之下,就绝不容许巧取豪夺!绝不容许百姓流离失所!你们的田,本官来守!你们的冤,本官来断!”
他又转过头又看向黄锦,低声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佑,而百姓的活路,就在脚下这片田里,本官,先救能救的。”
说罢,海瑞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踏着泥泞,朝着县衙方向走去。那沾满泥浆的赤脚,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阳光落在他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背影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黄锦捧着那份沉甸甸的密报,望着海瑞决绝远去的背影,又看看田埂上那些握着田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的农户,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密报,对护卫低声道:“走!立刻飞鸽传书,将此事密报……京里能做主的人!”
稻田里,桑苗在风中无力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