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本欲直奔与沈雨婷、黄锦约定的秘密联络点。然而,途径河湾村时,一阵极其规律、仿佛带着某种韵律的沉重敲击声,如同磁石般吸引了他的脚步。那声音并非普通农具锻打的杂乱,而是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和力量感,仿佛在诉说着金属的奥秘。
他循声而去,来到了村口那间烟熏火燎、热浪逼人的铁匠铺。只见李铁柱正赤膊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炉火映照下油光发亮,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而贲张。他锤下的并非寻常锄镰,而是一根粗大的、烧得通红的铁轴!更令朱厚熜瞳孔微缩的是,旁边地上,停放着一辆造型奇特的“牛车”。
这车骨架异常粗壮,车轮包裹着厚实的铁箍,车轴粗得惊人,更关键的是车辕与车身的连接处——那里并非简单的木榫或铁环,而是由数个造型精巧、相互咬合的铸铁构件组成,构件之间似乎还垫着某种处理过的厚皮革,整辆车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扎实与……设计感!
“柱子兄弟!”朱厚熜忍不住出声。
“朱兄弟?!”李铁柱闻声停锤,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淌下,看到朱厚熜,他黝黑的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你咋来了?快看我这车!按你上次顺嘴提的那啥‘减震’、‘吃重’的理儿,我琢磨了好几天!你看这‘关节’!”
他兴奋地指着那些铸铁构件,“我用生铁铸了这几个‘疙瘩’,中间用老牛皮泡油塞紧,再拿铁箍箍死!装上五百斤铁锭跑起来,那叫一个稳当,比原先强了十倍,村里七爷都说神了。”
朱厚熜走近,仔细端详着那些简陋却异常有效的“减震轴承”和加粗的承重结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李铁柱,哪里是个普通铁匠?这分明是个被泥土掩埋的机械天才!
仅凭自己几句模糊的概念,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将粗糙的农具锻打升华为蕴含工程智慧的杰作!这份对力的直觉、对材料的掌控、对结构的悟性,堪称鬼斧神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朱厚熜——蒸汽机。
他来自未来,深知那喷吐着白烟、以水火之力推动钢铁巨兽的机器,将如何撕裂旧时代的帷幕。而眼前这个在炉火旁挥汗如雨的铁塔汉子,或许就是开启这扇门的钥匙。
汇合沈雨婷和黄锦固然重要,但此刻,这铁砧前跳跃的智慧火花,这源于民间的磅礴创造力,更让他心潮澎湃。
整顿吏治、清除奸佞需要皇权,但改变这大明的根基,或许正需要眼前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去敲打出一个崭新的未来。
“柱子!”朱厚熜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李铁柱沾满煤灰和汗水的胳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你这‘疙瘩’和‘关节’,妙!妙不可言!但你想过没有,牛有疲累之时,力有穷尽之日?若有……若有‘铁牛’,不知疲倦,力大无穷,以水火为食,驱动此车,甚至驱动巨船、拉动万斤,日行千里,夜不休眠,那该是何等景象?!”
“铁……铁牛?水火为食?不知疲倦?”李铁柱被这闻所未闻的概念震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铁锤都忘了放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朱……朱兄弟,你莫不是……被炉火烤糊涂了?哪有这等神物?”
“神物?”朱厚熜大笑,指向那熊熊燃烧的炉膛,“你看那炉上烧水的铁壶!水沸之时,壶盖为何跳动?”
“热气顶的呗!”李铁柱理所当然地回答。
“正是这股‘热气’之力!”朱厚熜目光灼灼,“若将此力,封于一坚固铁罐之中,令其只能朝一孔道喷涌,其力何如?若再以此喷涌之力,推动一活塞连杆,往复运动,带动飞轮……其力,可否驱动巨轮?可否替代牛马?”
朱厚熜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满是铁屑的地面上飞快地勾勒起来。简陋的汽缸、活塞、连杆、飞轮、冷凝回路……虽然线条粗陋,但一个原始蒸汽机的雏形,已跃然“地”上!
李铁柱起初茫然,但随着朱厚熜深入浅出的讲解,他的眼神从迷惑,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他是打铁的,对力、对热、对金属的延展与密封有着最本能的直觉。
朱厚熜描绘的“铁牛”,虽然荒诞,但那原理——利用热气膨胀之力驱动机械——却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对力量的终极渴望。
“我……我好像……明白了点!”
李铁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炭画,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封住气!让它只能往一个口子冲!冲的时候顶动杆子……杆子再带动轮子转!对对对!就像我那风箱,往里推时,气从前面出,往后拉时,气从后面进……要是……要是能让气只往一个方向顶……”
他猛地扑向自己的工具堆,翻找起来:“我有块厚实的紫铜板!密封好!还有上次打废的一根炮筒料,够厚够硬!我试试!朱兄弟,你……你帮我!我们……我们造个‘铁牛’的‘心’出来瞧瞧!”
他此刻眼中只有那跳跃的炉火和朱厚熜勾勒的机械蓝图,什么亲王,什么云萝,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朱厚熜看着李铁柱那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胸中也豪情激荡。
“好!”朱厚熜挽起粗布衣袖,露出结实的小臂,眼中闪烁着科学家与帝王交织的锐芒,“我便与你一起,在这铁砧炉火之间,为我大明,敲打出第一缕‘龙息’!”
接下来的几天,河湾村的铁匠铺成了与世隔绝的“格物”圣地。
炉火彻夜不熄,锤声叮当不断。朱厚熜凭借超越时代的理论指导,李铁柱则以鬼斧神工般的实践能力,将理论一点点化为实物。
汽缸的铸造与打磨,要追求气密性。活塞与缸体的配合,间隙与摩擦要保持平衡。连杆的强度与铰接、简陋阀门的设计……每一个环节都充满挑战。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图纸画了又改,材料废了一堆。
朱厚熜讲解热力学原理和机械传动,李铁柱则贡献出无数土法解决方案,比如用混合黏土和细麻丝填补缝隙,用牛油浸泡皮革做密封圈。
两人常常为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又因一个突破而击掌狂笑。
当朱厚熜激动地向李铁柱描绘“铁牛”的蓝图时,两人都沉浸在创造的狂热中。然而,将图纸化为实物的道路,远比想象中艰难。
胶水!密封的噩梦!
最大的拦路虎,便是密封。
铸造的紫铜汽缸顶部需要加盖,承受高温高压蒸汽。仅靠螺栓紧固,边缘在高压下必然漏气。
熟铁活塞在紫铜汽缸内运动,既要尽可能贴合减少漏气,又不能卡死。微小的缝隙在高压蒸汽面前就是溃堤的蚁穴。
简陋的进气阀、排气阀以及连接管道处,同样需要可靠的密封。
……
李铁柱尝试了各种土法:用麻丝浸油,缠绕在接口处,低压尚可,蒸汽一冲即溃散;用软铅垫片,高温下软化变形,失去作用;用多层牛皮:效果稍好,但受热干燥后收缩变脆,反复几次便失效。
“不成!还是漏!嘶嘶地漏!压力根本顶不上去!”
李铁柱看着“压力表”液面在某个临界点就停滞不前,甚至缓慢下降,气得狠狠一锤砸在铁砧上,火星四溅。连续几天的失败,让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也显露出挫败感。
朱厚熜眉头紧锁,盯着那嘶嘶作响、白汽缭绕的漏气点,脑中飞速思索。这个时代没有橡胶,没有合成密封材料……难道真的被这“最后一公里”卡死?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胶水!朝天观的特制胶水!”朱厚熜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精光。
他想起了登基大典后,为了震慑瓦剌和群臣,命朝天观和天机院秘密研发的、用于“浑天合气仪”密封的那种神奇胶水。
那胶水无色透明,粘稠如蜜,耐热性极佳,涂抹在兽皮垫上,竟能承受大气压差的恐怖力量而不漏气。后来黄锦还禀报过,朝天观的道长们一直在改进配方,力求更坚韧、更耐高温。
“柱子!有救了!”朱厚熜语速极快地向李铁柱解释了那种胶水的特性,“此胶耐热、粘稠、密封性极强,若能得此物,必能解决密封大患。”
“天下竟有如此神物?”李铁柱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又燃起希望,“那……那去哪儿弄?”
朱厚熜略一沉吟。朝天观远在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流落淳安时,曾在王秉坤书房见过一个不起眼的锦盒,王秉坤当时提过一嘴,说里面是朝天观一位道长途径淳安时赠予的几件“小玩意”,感谢他早年对道观的布施。其中,似乎就有几支密封的玉管。
“王家庄,云瑶那里可能有!”朱厚熜当机立断,“柱子,你继续优化其他部件,特别是飞轮连杆的铰接,我去去就回!”
朱厚熜快马加鞭赶回王家庄。王云瑶见他风尘仆仆、满脸急切地询问那锦盒,虽不明就里,但毫不犹豫地找出父亲珍藏的那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三支细长的羊脂玉管,管内正是那晶莹剔透、微微泛黄的朝天观特制胶液。
“就是它!朱厚熜大喜过望,小心地取走玉管,留下一句“此物关乎重大,日后详解。”并不寒暄久留,又飞驰返回河湾村。
王云瑶得知朱厚熜在铁匠铺,虽不解其意,但每日都遣人送来精致的饭食和干净的衣物。看着朱厚熜满身煤灰、却眼神晶亮地与那铁塔般的汉子围着古怪铁疙瘩争论不休的样子,她心中那点不安,似乎也被这奇特的专注所冲淡。
有了这“神胶”,攻关速度骤然加快。
在汽缸顶盖结合面均匀涂抹一层薄薄的胶液,再小心合上,螺栓紧固。胶液在压力下填充了所有微观不平,高温下不仅未失效,反而更加粘韧。
李铁柱受朱厚熜启发,在活塞上车出两道浅槽,槽内嵌入浸透胶液的、极细的麻绳和薄铜片混合编织的“软环”。胶液将麻绳、铜片紧密粘合在槽内,形成初步的活塞环概念。高温蒸汽下,软环受热膨胀,在胶液的粘合和弹性下,更紧密地贴合缸壁。再在阀座和阀芯接触面涂抹胶液,效果立竿见影。
几天后。
在神奇胶水的加持下,那个粗糙而沉重的原始样机,终于解决了致命的泄漏问题,矗立在铁匠铺中央。
“柱子!点火!鼓风!成败在此一举!”朱厚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期待。
李铁柱深吸一口气,巨大的肺活量鼓动起风箱,炉火在特制燃烧室下熊熊燃烧,冷水注入锅炉……
铁匠铺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焰的噼啪声、风箱的呼啸声、水流注入的汩汩声。朱厚熜和李铁柱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压力表和纹丝不动的飞轮。
“压力表”的液面,在热力的催逼下,缓慢而坚定地持续上升!超过了之前失败的临界点,继续攀升。
缸体结合处、活塞处、阀门接口……嘶嘶的漏气声微乎其微,大部分蒸汽之力都被牢牢锁在汽缸之内,积蓄着恐怖的能量。
终于!
当压力达到某个阀值!
“噗嗤——!”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巨龙睡醒般的喷气声,那沉重的熟铁活塞,在强大蒸汽压力的推动下,猛地向上冲去。
“哐当!”
活塞连杆狠狠撞在顶部的限位块上!
巨大的力量通过连杆传递到那沉重的铸铁飞轮上。
飞轮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转动了!
虽然只转动了小半圈,活塞便因排气不畅和冷凝问题停了下来,但那一声“噗嗤”,那一下“哐当”,那飞轮历史性的转动,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铁匠铺中。
“动……动了!它动了!朱兄弟!它真的动了!!”李铁柱如同疯魔般,指着那微微颤动的飞轮,巨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吼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他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尚有余温的飞轮,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眼中满是狂喜的泪水。
朱厚熜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最为纯粹、最为满足的笑容。炉火映照着他沾满煤灰的脸,眼中倒映着那转动的飞轮,仿佛看到了一个喷吐着白色巨龙、轰鸣着驶向未来的崭新时代!
这缕源自水火、凝结着智慧、汗水与神奇胶水的“龙息”,终于在这简陋的铁匠铺里,发出了震撼世界的第一声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