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入了婚房。龙凤红烛静静燃烧,烛泪无声滑落,在精雕细琢的烛台上堆叠。喧嚣的锣鼓声、宾客的喧闹早已散去,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朱厚熜与一位身着嫁衣、低垂螓首的少女。
少女并非白日里那位雷厉风行、清丽绝伦的大小姐王云瑶,而是王秉坤的小女儿。她身形更为娇小玲珑,穿着一身略不合体的、显然是临时改小的嫁衣,肩膀微微瑟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烛光下,她露出的半截脖颈细腻如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朱厚熜端坐在桌旁,身上那件刺目的大红喜服早已被他脱下,只着素白中衣。他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目光平静地落在少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白日里王秉坤近乎逼迫的态度和闪烁其词,以及这明显“被强迫”的新娘人选,都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姑娘不必害怕。”朱厚熜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白日之事,实属无奈。在下承蒙令尊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才暂且应下这桩……亲事。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姑娘若心中不愿,在下绝不强求,明日便向令尊说明,还姑娘自由。”
他语气诚恳,目光坦荡,并无半分轻浮之意。
小女儿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幼鹿。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和窗户,仿佛怕有什么东西在偷听,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公子……公子千万别去!”
朱厚熜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为何?”
小女儿咬着下唇,泪水终于滑落,滴在鲜红的嫁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了许多:“公子……您……您可知为何爹爹如此心急火燎,甚至不惜……不惜死皮赖脸,也要把您强留在此成亲吗?”
朱厚熜放下茶盏,正色道:“正要请教姑娘。令尊只说冲喜,但在下观府上并无急症之人,”他顿了顿,“此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小女儿眼中充满了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又缩了缩,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是为了……是为了躲开那吃人的魔鬼!”
“吃人的魔鬼?”朱厚熜眉头紧锁。
“是……是住在离此不远的‘翠微山庄’里的那位……小亲王!”小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恐惧,他……他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她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个在淳安地界令人闻风丧胆的传闻:
小亲王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邪术,认为生食男童脑髓可延年益寿,强健体魄。淳安县及周边,已有数户人家的男童莫名失踪,最后只在荒郊野外找到被敲开头盖骨、吸食一空的尸体,惨不忍睹。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极好女色,尤喜处子,却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癖好——强占少女后,会用极其残忍的方法,在其活着时割取其双胸,据说也是为了某种邪异的“滋补”之用。被他掳走的少女,没有一个能活过半年,死状凄惨无比。
仗着宗室亲王身份,地方官府对其恶行敢怒不敢言,甚至助纣为虐。他看上谁家女子,便直接派人强抢,稍有反抗,轻则家破人亡,重则满门遭殃。
“他……他前些日子,在县城的灯会上……看到我了……”小女儿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派人送来了‘聘礼’,说……说仲春时节就要来抬人……爹爹求遍了所有认识的乡绅,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可……可没人敢得罪那魔鬼!没人敢娶我!爹爹……爹爹他走投无路了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厚熜连连磕头,“公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我宁愿给您当牛做马,宁愿一辈子做奴婢,也不要被那魔鬼抓去啊!呜呜呜……”
朱厚熜静静地听着,面上的温和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捏着的茶杯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食男童脑髓?割少女的……强抢民女?无人敢管?!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这怒火并非源于自身遭遇,而是源于一个帝王对子民被如此践踏的滔天震怒!对皇室宗亲中竟有如此灭绝人性、禽兽不如之徒的深恶痛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小女儿面前,没有立刻扶起她,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道:“我……我叫王云萝。”
“云萝,起来。”朱厚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告诉我,你爹爹除了你,可还有别的子女?”
王云萝抽噎着站起来,低声道:“只有两个女儿。爹爹倒还……还有一个弟弟,叫王秉乾。两人虽是一母同胞,孪生兄弟,但是,叔叔一直心有不满。因为家产在爹爹手里,叔叔常说是出生时弄错了先后顺序,这王家财产应该归他才是。”
朱厚熜的目光扫过屋内那些价值不菲的摆设——御制金线烛、官窑青花、贡品薄胎瓷……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王秉坤作为贡米皇商和盐商,积累的财富恐怕远超一个普通地主,这些或许是他打通关节、结交权贵的资本,但此刻,这些财富在宗室亲王的淫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散尽家财也找不到一个敢娶他女儿的人,最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来历不明的溺水者。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小亲王!好一个乌烟瘴气的淳安县!好一个尸位素餐的地方官府!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他看着眼前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王云萝,心中已有了决断。
“云萝姑娘,”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亲事,我认下了。”
王云萝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从今日起,在外人面前,你便是我的妻子。”朱厚熜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且安心待在王家。至于那位小亲王……”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吹入,打在他脸上。窗外,是黑沉沉的、风雨飘摇的淳安夜色。他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那座如同魔窟的翠微山庄。
“他若敢来,自有我来应对。”
话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霄云外的凛然威仪。王云萝怔怔地看着烛光下那个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第一次忘记了哭泣,只觉得一股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悄然包裹住了她那颗饱受恐惧摧残的心。
红烛依旧在流泪,而窗外的风雨,似乎更急了。王云萝的啜泣和朱厚熜低沉却坚定的话语,透过新房门扉的缝隙,清晰地传入门外伫立之人的耳中。
王云瑶,这位王家大小姐,一直未曾远离。她并非不关心妹妹,相反,正是这极度的关心和无法化解的忧虑,让她无法安心离去。她放心不下这仓促定下的亲事,更放心不下这来历不明、却敢口出狂言要“应对”亲王的男子。她怕妹妹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更怕这男子只是虚张声势,最终会将整个王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听到妹妹云萝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和盘托出,王云瑶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而当朱厚熜那句“他若敢来,自有我来应对”的话音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有对妹妹终于找到一丝依靠的微末希望,但更多的是对这个陌生男子不自量力的嘲讽和深深的怀疑!
“砰!”
新房门被猛地推开!
王云瑶一身素色常服,俏脸含霜,凤目含煞,如同裹挟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她看也不看朱厚熜,径直走到妹妹身边,一把将犹自跪坐在地、泪眼婆娑的云萝拉起,护在自己身后,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姐姐……”王云萝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被姐姐冰冷的脸色吓到了。
王云瑶这才将目光投向朱厚熜。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深深的讥诮,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中衣、坐在烛光下的男人。
“自有你来应对?”王云瑶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脆动听,却字字淬冰,“好大的口气!公子,我妹妹年幼无知,被爹爹和这绝境逼得乱了方寸,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可你呢?你连自己是谁、从何处来、为何落得这步田地都说不清楚!你拿什么应对?”
她向前一步,气势逼人,烛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翠微山庄的魔鬼,是当今天子的血脉宗亲!是这淳安地界只手遮天的活阎王!他手下有私兵数百,爪牙无数!连知县大人都要对他点头哈腰!府城、省城,乃至京里,都有人替他遮掩!你一个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落难之人,靠什么应对?靠你身上这件新郎喜服吗?还是靠你白日里那几句连自己都骗不过的鬼话?”
字字诛心,句句带刺!
朱厚熜端坐不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如同护崽母狮般凌厉的女子,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对妹妹的深切爱护和深深的绝望。他明白,王云瑶的嘲讽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对这黑暗现实的无力控诉,是对妹妹命运的不甘,更是对他这个“救命稻草”极度不信任的爆发。
“姐姐!别说了!”王云萝焦急地拉着姐姐的衣袖,泪珠又滚落下来,“朱公子他……他是真心想帮我们的!”
“帮?拿什么帮?”王云瑶猛地甩开妹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悲愤,“云萝!你醒醒!他连自己都护不住!爹爹把他从江里捞起来的时候,他只剩半口气!若不是王家,他早就喂了鱼虾!他现在应承下来,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想找个地方苟且偷生罢了!等那魔鬼真的来了,他自身难保,拿什么护你?到时候,你怎么办?王家怎么办?!”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王云萝的心上,也扎在朱厚熜的心头。王云萝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朱厚熜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从掌心传来——那粗糙的瓷杯边缘,竟被他硬生生捏裂,割破了掌心!
但他依旧没有动怒。他甚至缓缓抬起手,将掌心的血痕在素白的中衣上随意擦拭了一下,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
“王大小姐,”朱厚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你说得对。在下如今,确实身无长物,来历不明,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浮萍。”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王云瑶那双充满敌意和审视的凤目:“令尊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应下这亲事,一是为报恩,二是为践诺——既然令尊以云萝姑娘终身相托,无论前路如何,在下既已应下,便会尽力担起这份责任,护她周全。此乃信义。”
“至于如何应对那亲王……”朱厚熜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那越来越急的夜雨,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笃定,“这世间之事,并非全凭刀兵与权势。有时,人心之毒,需以人心克之;魑魅魍魉,亦惧朗朗青天。在下虽无万贯家财,却也读了些书,明了些理,懂了些……人心算计。”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惊疑不定的王云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大小姐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在下这浮萍,能否在这惊涛骇浪中,护住该护之人。也看看这朗朗青天,是否真的……瞎了眼!”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力量,如同闷雷滚过心间。
王云瑶被他这番平静却暗藏锋芒的话语震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穿着粗陋的中衣,掌心还带着血痕,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那挺直的脊背,那深邃平静的眼神,以及那话语中透出的、近乎狂妄的自信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竟让她一时语塞,准备好的更多嘲讽竟堵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这个男人……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当空劈下!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天地彻底撕裂!
雷光瞬间照亮了新房内三张神色各异的脸:朱厚熜的沉静如渊,王云瑶的惊疑不定,王云萝的茫然恐惧。
风雨,终究是更急了。
王云瑶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朱厚熜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力握紧了妹妹冰凉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动摇,转身,拉着王云萝,决然地离开了新房。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姐妹俩的身影。
朱厚熜独自坐在红烛下,看着掌心那道细小的、仍在渗血的伤口,眼神幽深如同古井。
翠微山庄……小亲王……朗朗青天……他缓缓抬起手,将指尖那抹刺目的殷红,轻轻点在跳跃的烛火之上。
“嗤……”
一声轻响,血珠化作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