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的意识如同被浓雾包裹,时而浮沉,时而飘散。恍惚间,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辛辣中带着甜味,刺激着他的感官。耳畔似乎有嘈杂的人声,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帐,听不真切。
“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快!快去禀告老爷和小姐!”
“哎呀,这吉时可不能误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呼喊,将朱厚熜彻底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红光瞬间涌入视线——满眼都是红色!红帐、红烛、红绸……还有自己身上,竟穿着一件大红的新郎喜服!
“这是……何处?”
朱厚熜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回柔软的床榻上。他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火烤过,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姑爷别急!您昏迷三天了,身子虚着呢!”一个圆脸小丫鬟麻利地扶住他,又朝外喊道,“快端参汤来!再拿些蜜饯!”
朱厚熜强忍眩晕,迅速环顾四周。这是一间装饰考究的卧房,雕花拔步床上挂着绣有百子图的红纱帐,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剪纸,案头一对龙凤喜烛高烧,烛泪堆叠如小山——显然已燃了多时。屋角还摆着几个扎着红绸的樟木箱子,看样式,是嫁妆。
“姑爷?”朱厚熜眉头紧锁,这个称呼让他心头一震。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龙纹玉佩不在!再摸袖袋——私印不在!全身上下,除了这身陌生的新郎喜服,竟无一件可证明身份的物件!
“我怎会在此?你们是谁?”朱厚熜强自镇定,声音却冷了下来。久居帝位的威仪,即使在这般狼狈境地下,也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小丫鬟被他突然转变的语气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帕子都掉了:“姑、姑爷……您别吓奴婢啊!这是淳安王家庄啊!您……您是三日前老爷从江里救回来的贵人,今日是您和我们大小姐的大喜之日啊!”
“王家庄?大小姐?大喜之日?!”朱厚熜瞳孔骤缩。他猛然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滔天巨浪、断裂的龙舟、冰冷的江水……和那个拼命向他游来的沈雨婷的身影。自己竟被冲到了淳安?还被当成了什么“姑爷”?
不等他理清思绪,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着绛紫色福字纹长袍、面容威严的老者大步走了进来,正是王秉坤。他身后跟着几个端着参汤和点心的仆妇,还有一个穿着粉色嫁衣、蒙着盖头、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的窈窕身影。
“贤婿醒了?太好了!吉时已到,快快更衣拜堂!”王秉坤满脸喜色,上前就要扶朱厚熜。
朱厚熜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且慢!”他强撑着坐直身体,目光如电,直视王秉坤,“这位老丈,恐怕有什么误会。在下并非什么‘贤婿’,更不知今日是什么‘大喜之日’!”
屋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王秉坤的笑容僵在脸上,那蒙着盖头的新娘身子一颤,扶着她的丫鬟明显感觉到小姐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贤婿……这是何意?”王秉坤的声音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三日前,老夫在新安江中救起昏迷不醒的你,是老夫亲自为你度气,将你从阎王殿拉回来!郎中说你寒气侵体,需冲喜驱邪。恰好小女云瑶年已及笄,老夫见你气度不凡,又身无长物,想必是遭了难的读书人,这才起了招赘之心。这三日,全庄上下为你煎药喂食,更备下这丰厚嫁妆,你如今却说……不知?”
朱厚熜心头一震。原来如此!这老翁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招赘冲喜”这等荒唐事……他堂堂大明皇帝,岂能……
正欲严词拒绝,他突然瞥见王秉坤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那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分明是宫中之物!再仔细看,这屋内的摆设,虽喜庆却处处透着不凡:那对龙凤烛是御制金线烛,案上的果盘是官窑青花,就连丫鬟手中捧着的茶盏,也是贡品级别的薄胎瓷!
这不是寻常地主之家该有的用度!
电光火石间,朱厚熜改变了主意。他如今身无分文,身份不明,更不知沈雨婷和黄锦是生是死。眼前这王家庄,处处透着蹊跷,与其贸然暴露身份或强行离开,不如……
“老丈恕罪。”朱厚熜突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风化雨,瞬间冲淡了屋内的紧张气氛,“实在是昏迷初醒,一时恍惚,竟忘了前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他看向那蒙着盖头、微微发抖的新娘,语气诚恳,“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在下如今身无长物,更不知来历,怎敢耽误小姐终身?”
王秉坤神色稍霁,捋须道:“贤婿多虑了。老夫看人从不出错。你昏迷时,手中紧握着一块残玉,玉质极佳,上有云纹,绝非寻常人家之物。想必是遭了变故的世家子弟。至于身外之物……”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王家庄在淳安,也算有些根基。”
朱厚熜心头一跳。残玉?云纹?莫非是……他贴身佩戴的龙纹玉佩的碎片?那玉佩乃先帝所赐,若落入有心人之手……
就在此时,屋外传入一阵聒噪,声音如清泉击石,带着几分颤抖却坚定:“爹,既然……既然公子不愿,也不要强人所难。这亲事……就此作罢吧。”说着,一个女孩抢入屋里来。
烛光下,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朱厚熜眼帘。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唇不点而朱,肤若凝脂。此刻,那双美目中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只是直直地看着朱厚熜,轻声道:“我叫王云瑶,公子无需为难。王家救你,本就不图回报。这冲喜之说,原也是下策。”
朱厚熜怔住了。这女子的气度风华,哪里像是个乡下地主的女儿?倒像是……他宫中那些精心教养的贵女!眼下,他头脑昏沉,无暇他顾,不如先在此处打坐调养,修整好身子再作计较,至于成亲一事,倒是小事一桩,于是,他缄默无言,盘腿坐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