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万岁”呼声渐渐消散,只留下满城疮痍与无声的怨怼。燕子矶的御窑依旧死寂,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严世蕃那颗被毒火日夜炙烤的心。
五十万两白银的巨亏,如同剜心剔肉,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严府的用度开始拮据,豢养的党羽门客暗生离心,朝中宿敌徐阶等人的讥诮目光更是如芒在背。
他那颗被贪婪和恨意彻底扭曲的心,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回本!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填上那无底的黑洞,重振他严东楼的声威。
严世蕃的独眼,不再盯着冰冷的窑炉,而是转向了东南方——那片波涛诡谲、倭寇肆虐的海疆。
一个极其危险、却也蕴含着暴利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通过隐秘渠道,联系上了几个在东南沿海素有“门路”、背景复杂、且同样在此次“玉龙镶甲”骗局中损失惨重的豪商巨贾——侥幸逃脱的汪福海余党、或与海商海盗有勾结的徽商
在金陵城郊一处废弃的河神庙里,昏黄的烛光映着几张同样写满焦虑、贪婪和破釜沉舟的脸。
“严部堂,您召我等来此莫非有生财之道?”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闪烁的徽商压低声音问道,他叫刘大宗,专做海上“奇货”生意,此次也亏了血本。
“生财?”严世蕃那只独眼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是快财,是暴利,足以弥补你我损失的快财。”
他环视众人,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朝廷在九边,在沿海卫所,屯了多少军械火器?鸟铳、佛郎机炮、火药、铅子,还有天机院新造的玩意儿……堆在库房里生锈,而那些海上的‘朋友’,最缺的是什么?就是这些要命的家伙什。”
此言一出,庙内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朋友”指的就是倭寇和海盗。
贩卖军械给倭寇?这可是诛九族的通敌大罪。
“严……严部堂!这……这可是灭门之祸啊!”另一人吓得面无人色。
“灭门?”严世蕃猛地一拍供桌,震得烛火狂跳,独眼中凶光毕露,“不干,等着被债主逼死,被仇家踩死,就是好下场了?富贵险中求!如今东南海防糜烂,卫所废弛,多少军械账簿混乱,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路子够硬,手脚够干净,这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他抛出了诱饵:“本官掌工部,更兼此次钦差之便,东南沿海卫所、工坊的虚实,军械库的底细,了如指掌!哪些库房守卫松懈,哪些账目可以动手脚,哪些卫所的将官……能用银子撬开嘴!”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眼中渐渐燃起的贪婪与疯狂,“至于海上的买家……刘老板,你在双屿、浯屿那边,不是有‘老交情’吗?”
刘大宗眼中精光爆射,呼吸粗重起来。
严世蕃掌握的情报和权力,正是打通这条“死亡财路”最关键的一环,巨大的风险背后,是难以想象的暴利,足以让他一夜翻身,甚至远超从前。
“干了!”刘大宗猛地一捶大腿,脸上露出亡命之徒的狠厉,“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严部堂,您指路,我老胡跑腿!海上那边,我去谈!”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在巨额亏损的逼迫和严、胡二人描绘的“金山”诱惑下,一咬牙,纷纷点头:“愿听部堂差遣!”
数日后,月黑风高。浙东外海,一处荒僻无名的礁岛背后。
一艘不起眼的福船,如同幽灵般悄然停泊。船头没有悬挂任何旗帜。
严世蕃没有亲自出面,他派出了最心腹、也最见不得光的死士头领“黑鹞”作为代表。刘大宗则亲自在船上坐镇。
海风带着咸腥和寒意,吹得人骨头发冷。远处,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摇曳着靠近,是几艘形制奇特、船身低矮迅捷的“八幡船”!
倭寇来了!
为首一艘八幡船靠帮,跳板放下。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杂色倭服、腰间插着长短两刀、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头目,在几个凶悍浪人的簇拥下,登上了福船。
此人眼神如鹰隼,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凶残,正是盘踞浙东海域的大倭酋——岛津义雄。
“刘桑!货,滴,在哪里?”岛津义雄的汉话生硬,带着浓重的倭腔,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船上众人,最后停留在“黑鹞”身上,显然察觉出此人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黑鹞”面无表情,拍了拍手。船舱盖板掀开,露出里面用油布遮盖的货物。掀开一角,昏黄的灯笼光下,赫然是成捆崭新的鸟铳,乌黑的铳管闪烁着死亡的光泽,旁边还有几箱用稻草塞紧的铅弹和火药桶。
“嘶……”饶是岛津义雄杀人如麻,看到如此精良、成规模的明军制式火器,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爆发出极度贪婪的光芒。有了这些火器,他岛津部在海上争霸中将占据压倒性优势!
“哟西!大大滴好!”岛津义雄伸出粗糙的手,贪婪地抚摸着一支鸟铳冰冷的铳管,“数量?价钱?”
“鸟铳,一百五十支!铅弹五千发!上等火药二十桶!”黑鹞声音冰冷,报出数字,“价钱……纹银八万两,现银交割。”
“八万两?!”岛津义雄身后的浪人一阵骚动,这个价格远超他们的预期。
岛津义雄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眼中凶光闪烁:“刘桑!你滴,良心大大滴坏!这个价钱,太高了!”他手按上了刀柄。
气氛瞬间紧绷/
福船上的水手和“黑鹞”身后的护卫也悄然握紧了武器。海风呜咽,浪涛拍打着船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机。
刘大宗额头冒汗,连忙打圆场:“岛津大人息怒!息怒!这可是上好的官造鸟铳!不是民间那些破烂货!您看这铳管,这做工……有了它们,您横扫东海,指日可待啊,更何况我们还附赠天机院新研发的燧发枪,价钱……好商量!好商量!”
“黑鹞”却纹丝不动,死死盯着岛津义雄,声音如同寒铁:“就是这个价。我家主人说了,少一两,这批货就沉海。有的是人等着要。”
岛津义雄与“黑鹞”对视片刻,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冰冷。他清楚,能搞到如此大批量、高质量军火的人,背后势力绝对深不可测。
他需要这批货,非常需要。
“哼!”岛津义雄冷哼一声,松开了刀柄,“七万两!现银!再多,没有!”
一番激烈的、充满火药味的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七万五千两现银成交。岛津义雄的手下抬上沉重的、散发着海腥味的银箱。
“黑鹞”的手下则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军火过船。
交易在沉默而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海浪声掩盖了银钱和军械碰撞的声响。
当最后一箱火药被抬上八幡船,岛津义雄看着堆满甲板的军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他对着“黑鹞”和刘大宗,生硬地拱了拱手:“合作愉快!下次,更多滴货,大大滴有!”
八幡船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迅速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
福船上,“黑鹞”看着脚下几箱沉甸甸的白银,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严世蕃的胃口,远不止于此。而这条通往地狱的财路一旦踏上,就再无回头之日。
刘大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远去的倭船,又看看脚下的银子,眼中既有后怕,更有一种扭曲的兴奋。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铺满黄金的血腥之路。
严世蕃在金陵的密室中,接到了“黑鹞”飞鸽传回的密信:“货出,银七万五千两入库。”
他那只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满足与更深的疯狂。回本之路,开始了。
而他心中对皇帝、对陈洪、对所有敌人的恨意,也随着这笔沾满鲜血的银子,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用无数明军将士和沿海百姓的鲜血,浇筑着一座复仇的金字塔。
大明的东南海疆,因这位工部侍郎的疯狂,即将陷入更深的血火炼狱。而这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