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怨气,如同被堤坝阻拦的洪水,在刑场的血腥与“赃款”尽没的绝望之后,已然沸腾到了顶点。
勋贵府邸门前是昔日“下线”的哭嚎咒骂;文官圈子里弥漫着清誉扫地的死寂与自尽的悲鸣;
商贾聚集之地则充斥着破产的哀嚎与愤怒的围堵;
街头巷尾,卖儿鬻女的凄厉哭声与捶胸顿足的绝望呐喊交织,整座城市宛如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那几声被砍下的头颅,非但没有平息众怒,反而成了点燃更大愤怒的火星。
旧吴王府。檀香依旧宁神。朱厚熜的目光扫过密报上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数字——抄没纹银八百七十万两,金六万两,珠宝古玩堆积如山。
这笔泼天财富,足以支撑他未来的宏图霸业,无论是练兵、铸炮、修船,都绰绰有余。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然而,密报后半段描述的江南乱象——那如同实质般弥漫的怨气与绝望,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民怨沸腾,终非社稷之福。
这盘棋,还需最后一步,方能圆满收官,将“圣名”彻底洗刷干净,并给沸腾的民意一个看似合理的宣泄口。
“传旨。”朱厚熜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仿佛感同身受,“江南子民,遭此无妄之灾,受奸佞蛊惑盘剥,以致倾家荡产,流离失所……朕闻之,五内如焚,寝食难安!”
侍立一旁的吕芳立刻躬身,脸上适时地露出感佩:“万岁爷心系黎庶,仁德泽被苍生!只是……赃款已按律入内承运库,若再……”
“律法乃治国之器,然天理人情,更在律法之上!”
朱厚熜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岂能因循守律,而坐视朕之子民于水火?着户部、应天府,即刻会同锦衣卫,从此次抄没之赃款中,拨出十分之一!专用于赈济此次骗局中,损失惨重、确系无辜受害之良善百姓!务求公允,速速落实,解民倒悬!”
“十分之一?!”吕芳心中剧震,那可是近九十万两白银的巨款!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唯有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万岁爷圣明!此乃浩荡天恩!江南百姓,必感念陛下再生之德!奴婢即刻飞马传旨!”
圣旨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绝望的金陵城上空。
“皇恩浩荡!万岁爷开恩啦!”
“归还骗款赈济被骗良民!”
对内说的是十分之一,对外却说的是已追缴回来的骗款。
“快!快去衙门登记!领赈济银子啊!”
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数双被绝望和泪水模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光芒。
勋贵府邸前咒骂的人群愣住了,转而涌向衙门;瘫坐在地的商贾挣扎着爬起;街头哭嚎的百姓抹去眼泪,扶老携幼,如同潮水般涌向官府指定的几处登记点和粥厂。
蜿蜒的长龙几乎堵塞了金陵城的主要街道,人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希冀,口中喃喃念诵着“皇上万岁”、“圣主明君”。
然而,当“圣泽”真正落下,现实却冰冷而残酷:僧多粥少,难解根本。
近九十万两白银,分摊到被骗的数万民众头上,尤其是那些倾家荡产的百姓,人均所得不过区区数两、甚至几钱碎银!对于失去田产、房屋、甚至儿女的家庭,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仅够几日糊口。
赈济的过程,成了胥吏衙役们最后的盛宴。登记造册,索要“润笔费”;核查身份,需交“保结钱”;发放银钱,克扣成色、重量,甚至以劣钱、旧钱充数。
真正能落到那些在寒风中排了一天队、面黄肌瘦的贫苦百姓手中的救命钱,十成里能有一成,已是万幸。
赈济名册的制定,暗藏玄机。官府首要“安抚”的是那些尚有势力、虽损失惨重但仍有影响力的勋贵,如魏国公府,象征性地“补偿”了些许颜面钱,以及尚未完全破产的大户,防止其狗急跳墙,再生事端。
真正的底层受害者,往往排在最后,所得最少。
尽管如此,当那些冻得瑟瑟发抖、饿得眼冒金星的百姓,终于从冷漠的官差手中接过那几枚带着汗渍的铜钱或一小块冰冷的碎银时,许多人依旧忍不住双膝一软,朝着京城的方向,涕泗横流,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主隆恩!皇上是活菩萨啊!”
“青天大老爷!皇上救了我们啊!”
这发自肺腑的呼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散了刑场残留的血腥,暂时压下了无数家破人亡的悲鸣。
朱厚熜用抄没赃款的零头,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洞察奸邪”、“拨乱反正”、“仁德爱民”的圣主明君形象。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巨骗,在皇权的“恩泽”与百姓的山呼万岁声中,似乎就此“了结”,尘埃落定。
燕子矶头,寒风凛冽。巨大的御用新窑如同沉默的怪兽,冰冷地矗立在江畔。
严世蕃独自立于空旷的工地上,绯红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身形孤寂。他那只独眼,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盯着金陵城方向那隐约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
没有感激,没有庆幸,只有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冰冷刺骨的怨毒与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的五十万两!整整五十万两雪花白银!
那是他处心积虑、敲骨吸髓才积累的财富。
是他严世蕃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豢养党羽的根本。
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当作“赃款”抄没进了内承运库!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他不仅血本无归,更在这场风暴中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被“死囚奸佞”玩弄于股掌之间、险些成为替罪羊的“愚蠢钦差”。
那些昔日在他面前谄媚的官员,那些背后看笑话的政敌,如徐阶之流,此刻不知如何耻笑于他。
更让他如鲠在喉、恨意滔天的是陈洪!那条阉狗!不
仅毫发无伤,据说还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地扮演了“被蒙蔽的忠仆”,甚至因“及时醒悟,协助破案”而得了些微末的“慰勉”。
而他严世蕃,这位堂堂工部左侍郎、钦差大臣,却实实在在地吞下了这枚苦果,连一丝苦味都不能表露!他敢去质问皇帝裁决不公吗?他敢说自己也是被骗的苦主吗?那等于承认自己愚蠢无能,不仅会失去圣眷,更可能被翻旧账,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呵……”严世蕃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愤恨而扭曲抽搐,那只独眼充血,如同地狱恶鬼。“好…好好一场‘仁德安民’!陛下……您这翻云覆雨的手段……臣……佩服得紧啊!”
他牙关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陈洪…你这没卵子的阉货…咬起人来,比野狗还毒!此仇不报,我严世蕃誓不为人!”
他的目光扫过脚下冰冷坚硬的窑基,又望向北方紫禁城的方向,最后定格在金陵城内那虚假的“万岁”喧嚣处。这
笔账,他深深地、刻骨铭心地记下了!对龙椅上那位,他不敢恨,只能将这份噬骨的怨毒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但对陈洪,对那些落井下石的朝敌,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捅破窗户纸、反而得了圣眷的张居正……
严世蕃那只独眼中,燃起了比尚未点燃的窑火更炽烈、更阴毒的复仇烈焰!他发誓,今日所受之辱,所失之财,他日定要百倍、千倍地讨还!用更阴狠、更毒辣的手段,让仇敌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陵城的“玉龙镶甲”风暴,在“万岁”的声浪与骗款的残羹安抚下,表面上终于平息。然而,燕子矶的寒霜却仿佛预示着更深重的凛冬。朱厚熜坐收巨利,圣名无损;
张居正与海瑞在淳安初试牛刀,崭露头角;
而严世蕃,这条被打断了脊梁却未死、毒牙犹在的恶蟒,已悄然蜷缩回阴影之中,舔舐着伤口,积蓄着毒液,等待着将整个朝堂拖入更血腥、更黑暗的深渊。
大明朝的平静水面下,致命的暗流,已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