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癫狂,如同烈火烹油,愈演愈烈。燕子矶的御窑沉默矗立,而钞库街那座青灰大院,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聚宝盆”,日夜吞吐着整个江南的金银血脉。
扬州的盐枭、徽州的儒商、苏杭的丝茶巨擘、乃至闽粤的海商,如同朝圣般涌入这座六朝金粉地,目标只有一个——那能点石成金的“玉龙镶甲功德契”。
陈洪设下的门槛越来越高,非十万两白银不得入门求见“杨员外”,但这反而更激起了巨富们的狂热,仿佛那门槛本身,便是通往财富圣殿的试金石。
秦淮河水依旧流淌,桨声却盖不住满城对财富的嘶吼与对“三个月二十万两”的狂热呓语。在这片被利欲熏得面目全非的金粉地中,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南京国子监,古柏森森,书声琅琅。年轻的张居正,身负湖广才子之名,游学于此,寄身于监中简陋的号舍。他眉宇间凝聚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忧思,案头堆满经史典籍,目光却时常穿透窗棂,投向那喧嚣浮华、人心躁动的城市。
“叔大兄,还在忧心那‘玉龙镶甲’之事?”同窗好友递过一杯清茶,摇头叹息,“满城皆醉,你我独醒,又能如何?连钱阁老、魏国公府都深陷其中,你我区区监生,人微言轻啊!”
张居正接过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并非迂腐书生,对经济之道亦有涉猎。这所谓的“功德”,其运作之诡谲,回报之离谱,规模之庞大,无不指向一个惊天的骗局!
“非为忧心,实为痛心!”张居正声音清朗,带着压抑的激愤,“长城贴瓷砖?滑天下之大稽!三月二十万之利?亘古未有之虚妄!此非功德,实乃刮骨吸髓之毒计!你看那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亦典当家产以求一契;豪商巨贾则弃本逐末,囤积居奇,坐等暴利!长此以往,百业凋敝,民财尽丧,市井萧条!此风若蔓延开去,动摇的岂止是金陵一地?动摇的是国本!”
他亲眼所见:米铺老板囤米不售,将本钱投入“功德”;丝绸作坊停工,东家携款入城;甚至连一些寒窗苦读的同窗,也悄悄典当了书籍笔墨,只为凑那“入门”的份子钱。
整个社会的财富流动和生产秩序,正被这场疯狂的金融瘟疫扭曲、摧毁。
一日,张居正行经钞库街附近。只见那青灰大院门前,车马塞途,人声鼎沸。
一群操着徽州口音的商人,正与守门的锦衣卫争执,他们抬着沉重的木箱,里面显然是刚筹集的巨款,却因“份额已满”或“门槛未达”而被拒之门外,急得满头大汗,几欲跪地哀求。
旁边,更有几个衣衫略显寒酸、眼神却无比狂热的本地小商人,捧着毕生积蓄,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如同仰望天堂之门。
张居正胸中一股热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他排开众人,站到一处稍高的石阶上,朗声道:“诸位乡亲!诸位商贾!请听张某一言!”
喧嚣的人群稍稍一静,目光聚焦在这个陌生的青衫书生身上。
“尔等所求之‘玉龙镶甲功德’,实乃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张居正声音洪亮,字字铿锵,“三月二十万之利,远超常理,世间焉有如此暴利长久之事?此乃拆东墙补西墙之局!先入者之利,取自后入者之资!一旦后继乏力,便是山崩地裂,血本无归之时!尔等辛苦积攒之血汗,顷刻间化为乌有!届时,哭告无门,悔之晚矣!速速醒悟,莫要被这虚妄之利蒙蔽了心智啊!”
他言辞恳切,剖析透彻,试图唤醒这些被贪婪冲昏头脑的人。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大的嘲弄与愤怒!
“哪来的穷酸腐儒!在此胡言乱语,坏我等财路!”一个徽商怒目而视。
“就是!内帑担保,圣上金口!魏国公府、钱阁老都拿到了真金白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妄议天家大事?”
“定是眼红我等发财!自己没门路,就来捣乱!”
“锦衣卫!锦衣卫呢?快把这狂徒赶走!莫让他耽误了爷们发财!”
群情激愤,唾沫几乎要将张居正淹没。更有甚者,撸起袖子便要上前推搡。守门的锦衣卫冷眼旁观,嘴角挂着讥讽,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在他们眼中,这书生不过是挡在金山前的蝼蚁。
张居正孤立于石阶之上,看着眼前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脸孔,听着那刺耳的谩骂与狂热的呼喊,一股深沉的悲凉与无力感涌上心头。举世皆浊我独清?不,是举世皆狂,视清醒者为仇寇。
当夜,国子监号舍,灯火如豆。
张居正胸中块垒难消,忧愤难平。他知道口头疾呼无用,唯有诉诸文字,直达天听!他铺开素笺,饱蘸浓墨,力透纸背:
《谏玉龙镶甲疏》(节录)
臣湖广监生张居正,昧死百拜,泣血上言:
臣游学金陵,目击时艰。近有“玉龙镶甲”之议,以三月二十万之暴利,诱使勋贵豪商、黎民百姓争相投效。然臣观其行,察其理,惊觉此非功业,实乃滔天巨骗!
一曰其理荒谬绝伦。长城万里,以瓷贴之?闻所未闻,亘古未有……
二曰其利匪夷所思。三月之期,二十万之利?纵陶朱复生,猗顿再世,亦无此点金之术……
三曰其害动摇国本。今金陵之地,商贾弃本逐末,百业为之凋敝,市井为之萧条。豪绅权贵,窖藏之银尽出……
臣张居正,泣血顿首!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掷笔于案,胸中郁气稍舒,却知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小心誊抄一份,寻了一位即将返京述职、素有清名的国子监司业,恳请其务必将此疏设法呈递御前。另一份,则悄然在士子清流间流传开来。
旧吴王府。
那份沾染着年轻监生忧愤与热血的《谏玉龙镶甲疏》,连同陈洪最新密奏——报告外地巨富蜂拥而至,银库再爆的捷报。
一同静静躺在嘉靖帝朱厚熜的御案之上。
檀香袅袅,朱厚熜披着道袍,指尖划过张居正疏中那句“拆新资以填旧债之局”,又掠过陈洪奏报中那令人咋舌的财富数字。他脸上无喜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朱厚熜的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张居正的名字上。他脸上非但没有愠怒,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罕见的、带着激赏与玩味的笑容。
“好!好一个张居正!”朱厚熜的笑声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在静谧的精舍内回荡,“小小监生,竟有如此胆魄眼光!一眼洞穿‘拆新资以填旧债’之局!更敢直斥‘动摇国本’!这份见识,这份担当,比那些尸位素餐的阁老强出百倍!”
他反复咀嚼着疏中那句“此风炽烈,如野火燎原!背后或有奸佞,假托圣意,欺天罔上,刮地敛财,其心可诛!”眼中精光暴射。
张居正的奏疏,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不仅切中了骗局的要害,更在无意间,递给了朱厚熜一个完美收官、金蝉脱壳的绝妙契机。
“如此良才,岂可埋没于金陵那滩浑水?”朱厚熜霍然起身,眼中闪烁着帝王布局的冷酷光芒,“传旨!”
“擢国子监生张居正,为浙江淳安县知县,即日赴任!命其辅佐海瑞,专司清丈田亩,整顿赋役,抚恤流民!务使民生得安,奸猾无所遁形!此二人,皆朕亲简,望其不负朕望,以实心行实政,解民倒悬!”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
于张居正而言,从一个无权无势的监生,一跃成为天子亲简、辅佐“海青天”的实职知县。
这是天大的机遇,更是沉重的责任。
旨意中“清丈田亩”、“整顿赋役”、“抚恤流民”,字字指向地方豪强兼并、胥吏盘剥的积弊,正是张居正忧国忧民、欲展抱负之处。
皇帝不仅未因他“妄议”而责罚,反而委以重任,这知遇之恩,瞬间冲淡了他奏疏被“留中不发”的失落与寒意,胸中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豪情。
海瑞得此强力臂助,如虎添翼。一个洞察时弊、锐意改革的年轻干才,一个铁面无私、不畏强权的“海笔架”,这两人组合,足以在淳安乃至浙江掀起一场涤荡污浊的风暴,为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带来一丝喘息之机。
皇帝在“玉龙镶甲”风波正炽时,突然擢升一个抨击此事的年轻监生,并命其与海瑞搭档整顿地方?这信号耐人寻味!是敲打?是平衡?还是别有用意?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到了浙江淳安。
朱厚熜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酷与掌控一切的漠然。他拿起张居正那份奏疏,指尖重重敲在“背后或有奸佞,假托圣意,欺天罔上,刮地敛财,其心可诛!”一行字上。
“来人!”声音冰冷如刀。
“奴婢在!”黄锦立刻趋前。
“张居正此疏,忧国忧民,所言…不无道理!”朱厚熜的声音陡然转厉,“‘玉龙镶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竟有宵小之徒,胆敢假借朕意,行此欺天罔上、盘剥黎庶之恶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吕芳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借张居正的刀,斩断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线索!用“奸佞”的血,来洗刷“圣名”!
“传朕旨意!”朱厚熜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着锦衣卫沈雨婷,持朕金牌,即刻会同南京刑部、都察院,严查张居正疏中所劾‘假托圣意、刮地敛财’之惊天巨骗!凡涉事人等,无论勋贵官绅、商贾豪奴,但有证据确凿者,一律锁拿!主谋首恶,罪大恶极,着即查实,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抄没所有赃款,悉数解入内承运库(皇帝私库)!此案,务必办成铁案!速办!”
皇帝的旨意,如同最冷酷的催命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南下。
金陵城,依旧沉浸在“一月兑付”、“外地巨富蜂拥而至”的末日狂欢中。
钞库街的青灰大院前,人潮比往日更盛,外地口音的豪商们争得面红耳赤。
陈洪躲在幕后,看着银库被再次填满、甚至溢出,脸上却再无半分喜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冰冷——他知道,风暴要来了。
锦衣卫缇骑如狼似虎地冲入南京城时,满城权贵还做着金山银山的美梦。
“奉旨查办‘玉龙镶甲’惊天骗局!闲杂人等退避!”沈雨婷高举金牌,声若雷霆。整个金陵城,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查?怎么查?
目标早已锁定,几个在南京死牢里等死的江洋大盗、犯下灭门重案的亡命徒,被连夜提出。一顿酷刑之下,早已不成人形的他们,按照早已备好的“剧本”,在锦衣卫的“引导”下,“供认不讳”:
他们如何“买通”了内廷某个早已“畏罪自杀”的低级宦官,伪造了内府印鉴。
如何编造“长城贴瓷砖”的弥天大谎。
如何利用严世蕃建厂的热闹作为掩护。
如何假借“内帑担保”、“圣上亲许”的名义,诱骗勋贵官绅、商贾百姓。
如何用后来者的钱,支付先入者的“暴利”。
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供状画押,人证——被胁迫的假证人。物证——伪造的往来书信、部分未来得及销毁的假契书。
俱全!
行刑之日,金陵城万人空巷。几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主谋”,被押赴闹市口。
监斩官当众宣读“滔天罪状”——假传圣旨、欺君罔上、刮地敛财、动摇国本。
条条都是十恶不赦!午时三刻,鬼头刀寒光闪过,血溅刑场!
围观人群中,有被骗得倾家荡产者的痛哭咒骂,有侥幸逃脱者的后怕唏嘘,更有那些投入巨资尚未兑付的豪绅富商们,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们的钱没了!
据说全被这些骗子挥霍一空,或是转移到夫朗机人的国度上去了,好不容易追缴回来的也全成了“赃款”!
于朱厚熜而言,内承运库瞬间充盈,“骗”回来的银子如山如海,远超预期,他成功收割了整个江南最顶层的财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几个死囚和早已准备好的“剧本”。
张居正的奏疏成了他“明察秋毫”、“惩治奸佞”的最佳注脚。
污名?由替罪羊背负。圣名?无损反增——至少在明面上。
严世蕃、陈洪这些真正经手的刀,反而因“被蒙蔽”或“举报有功”——陈洪自然有办法洗白自己——而暂时安全。
被骗者血本无归!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魏国公府、钱谦等“头羊”虽拿回了第一笔钱,但后续投入和拉人头的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汪福海等巨商更是损失了海量流动资金,商业帝国摇摇欲坠。整个江南的财富格局被彻底洗牌,无数家族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
怨气?有,但对着被砍头的“替罪羊”和“铁证如山”的案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年轻的张居正带着复杂的心情,皇帝的知遇之恩与被利用的淡淡寒意环绕在他的身边,他星夜兼程奔赴淳安。在那里,他见到了早已闻名的“海笔架”海瑞。
一个锐意改革,洞察时弊;一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两人虽性格迥异,却在整顿土地、打击豪强、抚恤贫弱的共同目标下,迅速结成坚实的同盟。
淳安的百姓,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些许“暖意”,虽然这点暖意,是建立在金陵城的血雨腥风和无数人的倾家荡产之上。
燕子矶的御窑依旧沉默,炉火尚未点燃。严世蕃站在空旷的工地上,望着刑场方向尚未散去的血腥气,独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
他投入的五十万两,自然成了“赃款”的一部分。
陈洪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这场由皇帝亲手导演、席卷江南的金融风暴,最终以几个死囚的头颅和无尽的血泪财富被内库吞噬而告终。
乾坤翻覆,只在帝王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