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矶头,龙江关外。严世蕃督造的御用新瓷厂正如一头钢铁巨兽,在锦衣卫皮鞭的呼啸与民夫工匠的号子声中拔地而起。
巨大的窑炉雏形初现,工坊连绵,取土区烟尘蔽日。那冲天而起的尘土与喧嚣,成了整个金陵城都能望见的“实据”,无声地宣告着一场“皇家伟业”的进行。
然而,无人知晓,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正滋养着另一场席卷全城的、更为疯狂与荒诞的饕餮盛宴——一场名为“玉龙镶甲”,实为“长城贴瓷砖”的狂欢。
这盛宴的种子,早已由内廷大珰陈洪悄然播下,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勋贵府邸的觥筹交错、清流书斋的焚香煮茗中,以“三个月二十万两”的惊世暴利和“与长城同不朽”的虚妄荣光为养料,疯狂地生根发芽,裂变蔓延,织就了一张覆盖金陵顶层、直探膏肓的金字塔巨网。
魏国公府临湖的水榭内,酒气蒸腾,金杯玉盏映着徐鹏举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
他“啪”地将那份盖着鲜红内府印鉴的“功德契”拍在紫檀案上,震得杯碟乱跳。
“都瞧真了!宫里的印!我徐老三诓过谁?三个月!就他妈三个月!”他唾沫横飞,独眼扫过一圈锦衣华服却屏息凝神的纨绔与富商,“二十万两雪花银!够你们在秦淮河包十年最红的姐儿!份额?金贵着呢!老子念旧才拉你们一把!谁砸钱多,将来那长城玉砖上,名字刻得斗大!想不想跟老子一样,光宗耀祖?!”
指挥使之子张衙内血气上涌,一把扯下腰间祖传羊脂玉佩:“三爷!我投!这押上!回头找我娘要体己!您务必给我留份大的!”
绸缎巨商王掌柜眼中精光闪烁,堆满谄笑:“三爷提携,小人粉身难报!倾家荡产也认购两份!只求契书……容小人带回去给老母过目,安她老人家的心……”他想的却是连夜找人验印。
老实巴交的李员外,双手哆嗦地捏着袖中银票,对暴富的渴望最终压垮理智,猛地将厚厚一沓拍在案上,嘶声道:“三爷!我…我也投!全在这儿了!”仿佛慢一步,那金山银山便要飞走。
前户部尚书钱谦的幽静书斋,檀香袅袅,清茶在盏。
钱阁老须发如银,面容清癯,指尖轻抚青瓷杯沿,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陛下宏愿,以瓷为甲,披覆龙脊,固国本,安社稷,此乃功在千秋,泽被万世。吾辈读圣贤书,食君厚禄,值此际会,岂可置身事外?”
致仕的孙御史眉头紧锁:“钱老,三月二十万之利,闻所未闻,恐非正道…”
钱谦微微一笑,带着洞悉世情的从容:“正道?为国分忧,便是大正道!内帑担保,圣心默许,便是天大的正道!至于利厚?”他手指轻点案上那份同样精美的契书,“此乃陛下体恤老臣,予些许‘润笔’耳。真正的‘利’,在于青史!”
他目光灼灼,扫过在座的致仕同僚与以“清贫”著称的周名儒,“试想,百年之后,长城巍然,后人抚砖,见吾等之名铭刻其上,岂非万世不朽之功?此利,岂是阿堵物可比?”
周名儒浑身一震,激动得满面红光,他一生所求,不就是超越前贤的清名吗?他霍然起身,对着钱谦深深一揖:“钱公高义!周某虽家无长物,愿典当祖宅,倾尽所有,认购一份‘功德’!此身能与国运相连,名垂竹帛,死而无憾!”
致仕的赵知府眼中精光闪烁,捋须笑道:“钱老所言,振聋发聩!赵某岂甘人后?稍后便遣人奉上银两。另,扬州盐运判官乃赵某门生,家资尚可,素有报国之志,或可引荐……”他心中盘算的,是佣金与人脉的延伸。
汪氏盐号总舵内厅,空气因金钱的欲望而粘稠。
盐枭汪福海踞坐黄花梨太师椅,纯金小算盘在他粗短的手指下拨动如飞,发出清脆冰冷的“噼啪”声,压过了厅内的嘈杂。
“都竖起耳朵听真了!”汪福海声如洪钟,拍案而起,“燕子矶严部堂烧的什么?是金砖!是能贴在长城上、刻着名字流芳百世的‘御用龙鳞玉砖’!内帑担保,白纸黑字!三个月,二十万两!”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挤在面前、呼吸粗重的中小盐商、钱庄老板、丝茶巨贾。
中等盐商吴老板挤在最前,急声问:“汪爷!这‘功德’份额,真能换明年淮北的盐引?”
汪福海斜睨一眼,哼道:“懂事!自然优先!谁拉来的新户头认购超五万两,老子额外多批他一成江南盐引!”赤裸的利益交换,瞬间点燃贪婪。
钱庄刘老板捻着山羊胡,谨慎道:“汪爷,契书到期……真能从内承运库兑出白花花的银子?”
汪福海嗤笑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废话!魏国公府投了!钱阁老投了!南京守备太监也认了份子!宫里的印在这!你信不过内帑,还信不过这些人精?信不过我汪福海?”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蛊惑,“机会就这一次!三个月后,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笑,还是看着别人发财把肠子悔青,自个儿选!要投的,麻利点!后面排队的挤破头了!”
话音未落,人群已如潮水般涌向签契书的桌案,唯恐落后半步,仿佛那契书便是点石成金的仙符。
秦淮河上,最奢华的画舫“揽月轩”内,熏香馥郁,珠翠环绕。
魏国公府三夫人徐氏,一身艳光四射的蜀锦,新得的翡翠镯子在腕间流光溢彩。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却足以让舱内所有勋贵、高官家的夫人听得真切:“姐妹们,你们可知我家三爷近日在忙什么‘功德’?那可是直达天听、光耀门楣的好事!三个月,稳稳当当二十万两雪花银落袋不说,”
她刻意顿了顿,享受着众人聚焦的目光,“咱们的名字,将来可是要刻在那万里长城御用的‘龙鳞玉砖’上!与国同休,万世流芳呢!”
御史儿媳孙夫人眼中闪过艳羡与不甘,酸溜溜道:“真有这般好事?我家公公说,怕是…”
“哎呀!”徐三夫人立刻打断,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孙老御史那是谨慎过头了!可钱阁老家都投了!我家三爷说了,这机缘错过了,祖宗牌位前都得哭醒!我呀,可是连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就为将来在长城上,给咱们徐家挣个大大的名头!姐妹们,咱们女人家,也得为儿孙、为家族挣这份体面不是?”
家族荣誉的重压,悄然落下。
富商宠妾李姨娘早已按捺不住,扯着徐三夫人的衣袖,急声道:“好姐姐!您路子通天!帮妹妹也弄一份‘功德’吧!我…我还有好些私房体己!若成了,妹妹必有重谢!”她不能容忍被其他夫人比下去。
角落里,赵知府待嫁的女儿赵小姐,听着夫人们的议论,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低声对贴身丫鬟吩咐:“快去告诉母亲,把我的嫁妆…先挪出一半来!我也要投!将来我的芳名若镌刻长城,看金陵哪家还敢小觑我赵家门楣!”虚荣的野火,在少女心中亦熊熊燃起。
钞库街深处,一座毫不起眼的青灰高墙大院,沉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开合。
院内,却是另一番令人窒息的景象。成箱的雪花银锭、黄澄澄的金条,在火把照耀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几乎堆满了整个地库。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尘土的味道。几名心腹太监面无表情,算盘珠拨动如疾风骤雨,在堆积如山的“玉龙镶甲内帑特筹功德契”上飞快勾画、登记。
面皮白净的陈洪,一身素净青袍,独立于楼上幽暗的窗前,宛如幽灵。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脚下这座被贪婪彻底点燃的城市。秦淮河的靡靡之音隐隐传来,更衬得这银库死寂如墓。
一名小太监蹑足上前,低声禀报:“老祖宗,魏国公府三夫人又拉来三家,入契八万两。钱阁老的门生,扬州盐运判官,快马送来十五万两银票。汪福海那边…今日单是现银就收了不下三十万两……”
陈洪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僵硬的弧度,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利字当头,神佛难挡。好,甚好。”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落向燕子矶方向。
暮色中,严世蕃督造的庞大窑厂轮廓如匍匐的巨兽,日夜不息的喧嚣隐约可闻。这“真实”的炉火,正源源不断地为这场金融炼狱输送着致命的柴薪。
陈洪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仿佛触摸着这座城市因贪婪而狂跳的脉搏。
三百万?五百万?怕是不止了……
“柴薪已足……”陈洪近乎无声地低语,如同毒蛇在暗穴中吐信,“只待…惊雷。”
窗外的金陵城,依旧沉浸在“三个月二十万两”与“青史留名”的迷梦之中。勋贵在醉饮,清流在高谈,商贾在算计,家眷在攀比。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那张由皇帝亲手编织、由酷吏与太监执刀的金网,已悄然收紧。
燕子矶的窑火映红了半边天,而秦淮河底的暗流,正酝酿着将一切浮华吞噬的滔天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