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旧吴王府连绵的殿宇飞檐之上。白日里喧嚣的南京,此刻只剩下风声在空旷的广场和高墙间游荡呜咽。
烛火跳跃,将朱厚熜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他正凝视着摊开的一卷新的图纸,炭笔留下的痕迹清晰而严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边缘,心思却像殿外盘旋的风,难以着落。
案头那盏精巧的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几枝清雅的玉兰。这灯,是王云萝亲手送来的。她说:“陛下案牍劳形,这灯亮些,不伤眼。”
灯芯被特意挑得极长,橙黄温暖的光晕柔和地铺满了御案一角,固执地驱散着周遭的浓重黑暗,在这深宫寂寥的夜里,像一团无声燃烧的暖火。
朱厚熜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落在那团温暖的光晕里,指尖的炭笔也停下了无意义的描摹。
这盏灯,自他回旧吴王府后,夜夜如此。王云萝的心意,如同这光,安静、执着,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边界。
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王云萝为他披上外袍时,指尖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月光筛过廊前的紫藤花架,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要被虫鸣淹没。那声音里藏着少女初开的情窦,也缠绕着对莫测宫墙的惶惑。
他只是沉默,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无声的回应,此刻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府内侍奉的太监宫女早已被他屏退,只余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感悄然弥漫开来。他索性搁下笔,站起身,踱到窗边。
雕花木窗推开一条缝隙,初夏带着寒意的夜风立刻灌入,吹得案头灯焰一阵剧烈摇曳。远处,重重宫阙的轮廓在沉沉夜色里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风里似乎送来一丝极淡、极清冷的香气,若有若无。朱厚熜心中一动。这香气……是沉水香。清冷、孤绝,带着一丝遗世独立的意味,像极了那个人的气息——王云瑶。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殿门。厚重的门扉无声滑开,值守在门外的黄锦刚要躬身询问,朱厚熜只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他。
黄锦会意,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
朱厚熜独自步入回廊。深宫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循着那丝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冷香,他穿过一道又一道垂花门。回廊曲折,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变幻的光影。
终于,在靠近花园一处偏僻角落的小佛堂外,他停住了脚步。
佛堂的雕花木窗透出极其微弱的光,在浓稠的黑暗里,如同一颗即将熄灭的星子。那沉水香的气味愈发清晰了。他悄然靠近,没有惊动任何人,目光透过窗棂一道窄窄的缝隙向内望去。
佛龛前,一点小小的长明灯豆火摇曳,勉强映亮一方空间。蒲团上,跪着一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正是王云瑶。她一身素白衣裙,在昏黄的光线下,侧脸线条清冷如冰雕,唯有长睫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随着她低低的祷念微微颤动。
她的声音很轻,被佛堂的空旷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如同碎玉落入寒潭:
“……信女王云瑶,诚心祷于佛前。愿吾妹云萝,夙愿得偿,福泽深厚……与陛下……白首同心,恩爱不渝……信女…唯此一愿,别无他求……”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气音。那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昏黄的灯影在她低垂的颈项上勾勒出一道脆弱的弧线,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地折断。
她俯下身去,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素白衣袖铺陈开来,像一片骤然失去依托的雪。长久的静默,只有那一点豆火不安分地跳跃着,映着她肩头细微的、压抑的抽动。
朱厚熜站在窗外无边的暗影里,那清冷孤绝的祷词如同冰锥,直直刺入他心底最深处。那里面翻涌的,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是焚心蚀骨的挣扎,是甘愿将自己彻底燃尽的决绝。
他悄然退开,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夜风似乎更冷了,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宫墙之上。
天边,隐隐传来几声闷雷的滚动,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不安的咆哮。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的琉璃顶,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风也带上了凌厉的哨音,卷起阶前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紧闭的门窗。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憋闷。
朱厚熜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立刻扑打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的气息。雨幕如天河倒泻,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宫殿、树木都只剩下模糊摇晃的轮廓。
不知为何,王云瑶那张在佛堂长明灯下苍白而隐忍的脸,倏地又撞入脑海。那清冷的沉水香,那字字剜心的祷词……朱厚熜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仿佛被那冰冷的雨水浸透。
雨,越下越大了。雷声在厚重的云层中翻滚不息。
朱厚熜踱了几步,那沉闷的雷声和狂暴的雨声搅得他心神不宁。终究是放心不下。他抓起旁边一件玄色暗龙纹的披风,往肩头一裹,推开门,大步踏入了狂暴的风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鬓角和肩头,披风沉重地贴在身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穿过被雨幕笼罩、如同迷宫般的重重宫苑。风雨声隔绝了其他一切声响,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喧嚣。
当朱厚熜终于绕过一丛被风雨摧折得东倒西歪的芭蕉,踏上通往湖心小亭的石板路时,透过白茫茫的雨帘,亭子里的景象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亭子里,两个纤细的身影紧紧相拥在一起,在狂风暴雨中颤抖着。正是王云瑶和王云萝!
她们显然是在园中行走时突遇暴雨,仓皇避入此间。然而这小小的凉亭根本无法抵挡狂风卷来的斜雨,冰冷的雨水不断泼洒进来,将两人浑身上下浇得透湿。
单薄的夏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面颊和颈侧,狼狈不堪。
她们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
“姐姐!你听我说!”王云萝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抱住王云瑶的腰,试图将她往亭子更里面推,自己却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风雨里,“你去!你该去!你心里有他!我看得出来!一直一直都看得出来!”
她的声音尖利,被一声炸雷淹没了一半,但那份不顾一切的推让,却穿透了雨幕。
王云瑶用力挣扎着,想把妹妹护到身后,声音却比她更冷、更决绝,如同淬火的冰:“你胡说什么!我王云瑶行事,只求问心无愧!他救我们姐妹于水火,我报恩而已!你呢?云萝!你才是那个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从淳安回来,你哪一天不念着他?你的灯……夜夜都为他留着!你以为我看不见吗?”
她猛地发力,将王云萝拽向自己身后,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挡住外面横扫进来的雨箭。雨水顺着她冰冷倔强的下颌线淌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可是姐姐!你……”王云萝泣不成声,试图从姐姐身后挣脱出来,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你藏在佛堂里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明明……明明也……”
“住口!”王云瑶厉声打断她,声音却陡然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狼狈和深重的痛楚,“那不算!那只是……只是我一时糊涂!我只要你好!云萝!姐姐只要你得偿所愿!我什么都不要!”
她的手臂紧紧箍着妹妹,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的衣衫,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那高冷的面具在至亲的撕扯和内心的煎熬下,终于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同样血肉模糊的真心。
王云萝拼命摇着头,哭喊着:“我不要这样!姐姐!我不要用你的心碎换我的圆满!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傻丫头……”王云瑶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凉,她将脸埋在妹妹湿透的肩窝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只要你过得好……”
“我不要!我不要!”王云萝紧紧回抱着姐姐,放声痛哭。姐妹俩在狂风暴雨的凉亭里,紧紧相拥,仿佛两个在滔天巨浪中即将溺毙的人,徒劳地试图用身体温暖彼此,哭声被淹没在天地间狂暴的喧嚣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朱厚熜的额发流下,滑过眼睫,模糊了他的视线。亭中那对在风雨和绝望中互相推让、互相撕扯、又互相依偎的姐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那两双被雨水和泪水洗刷得无比清晰的眼眸,里面盛满了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深情、同样的无私和同样沉重的牺牲。什么帝王威仪,什么现代灵魂的矜持,在这一刻,都被这惊心动魄的赤诚冲刷得荡然无存。
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出芭蕉丛的遮蔽,顶着扑面而来的冰冷雨箭,大步走向凉亭。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风雨声。
相拥而泣的姐妹猛地一震,如同受惊的小鹿,倏地分开,仓皇地望向亭口。
当看清那玄色披风下、被雨水浇得透湿却依旧挺拔如山的身影时,两人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被撞破心事的巨大惊惶和无措。
王云瑶下意识地侧身,想将哭得眼睛红肿的妹妹完全挡在身后,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湿透的衣衫下无法控制地颤抖。
朱厚熜径直走到她们面前,目光沉静,如同深潭,一一扫过两张苍白狼狈、沾满雨泪的脸。亭外的风雨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亭内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带着风雨的寒意,却不是斥责,也不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抚上了王云瑶冰冷湿透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细腻却冰凉得惊人的肌肤,感受到她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战栗。他微微用力,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温柔,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泪水,重重地抹去。
王云瑶浑身剧震,仿佛被那滚烫的指尖灼伤。她猛地抬眼,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惊惧、羞耻、被看穿的狼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深处迸发出的微弱希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朱厚熜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亭外的风雨轰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断:
“王云瑶,朕问你,佛前所祷,可是真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比外面的炸响更猛烈地劈在王云瑶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熜,嘴唇哆嗦着,眼中瞬间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落下。原来……他全都知道!
她那些深埋心底、自欺欺人的卑微祈愿,早已被他洞悉!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别开脸,挣脱开他停留在脸上的手,声音破碎而尖锐,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取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人,很有趣么?我……”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朱厚熜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更加强硬地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转回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不容错辨火焰的眼眸。他的脸离得如此之近,她能感受到他带着湿气的呼吸,能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朕再问一次,”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岳倾压般的力量,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上,“你,王云瑶,愿不愿意?”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没有讥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不容闪避的逼视。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伪装,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屈辱和倔强凝固在脸上,泪水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烫地滑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雨声在耳边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王云瑶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看着朱厚熜,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看着自己在他瞳孔中倒映出的、那个褪去所有盔甲后脆弱不堪的影子。
长久以来死死压抑的情感,如同被堤坝阻拦的洪水,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名为“许可”的决口。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汹涌滑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微小的动作,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沉重和彻底的放弃抵抗。紧接着,一种巨大的虚脱感攫住了她,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一直紧张地站在姐姐身后、大气不敢出的王云萝惊呼一声:“姐姐!”慌忙伸手去扶。
然而,朱厚熜的动作更快。他手臂一伸,稳稳地揽住了王云瑶倒下的腰肢,将她冰冷的、湿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另一只手,则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王云萝伸出的、同样冰凉颤抖的手腕,将她用力一带,也一并纳入自己宽大的玄色披风之下。
王云萝猝不及防,跌撞入一个带着风雨湿气和强大力量的怀抱,脸颊撞上朱厚熜坚实的胸膛,瞬间懵了。
朱厚熜双臂收紧,将两个同样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同样为他心碎神伤的女子牢牢拥住。他的下颌抵着王云瑶冰凉潮湿的额发,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清晰地响在姐妹俩的耳边:
“朕的天下,万里疆土,浩瀚无垠。既容得下黄河九曲,长江奔涌,又怎会容不下两颗赤诚之心并行于世?”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怀中两张仰起的、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泪颜,声音沉凝如铁:
“从今往后,你们姐妹,皆属朕躬。此心此意,天地为证,风雨为鉴!”
话音落下,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整个风雨飘摇的凉亭、亭中相拥的三人映照得如同白昼。紧随而至的,是一声撼天动地的霹雳巨响!仿佛苍天也被这惊世骇俗的宣告所震动。
东暖阁,今夜烛火通明,亮如白昼。不再是往日清冷的宫灯,而是换上了成双成对、手臂粗的龙凤呈祥红烛。烛泪缓缓堆积,散发出温暖馥郁的香气,将整个暖阁都浸染在一片朦胧的、令人微醺的暖红光影里。窗外的风雨依旧未歇,但急骤的雨点敲打在窗棂上的声响,此刻听来,竟似为这暖阁内的静谧增添了几分缠绵的韵律。
朱厚熜已换下湿透的衣袍,身着明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榻边。王云萝和王云瑶也已换了干爽的宫装,只是发梢仍带着沐浴后的湿意。两人并肩站在朱厚熜面前,脸上红霞未褪,眼神都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的羞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暖阁内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气氛微妙而紧绷。
最终,还是王云萝鼓起了勇气。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姐姐,又转向朱厚熜,声音轻柔却清晰:“陛下,姐姐……今夜……请姐姐先为陛下侍寝。”
王云瑶闻言,猛地抬眼看向妹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急声道:“云萝!不可!这于礼不合!你才是……”
“姐姐!”王云萝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王云瑶的手,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眼中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持,“没有什么合不合!在云萝心里,姐姐永远是姐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今夜,理当姐姐在前。”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姐姐为他那份情意……比云萝藏得更久,更深。今夜,姐姐理应得到这份圆满。”
王云瑶怔怔地看着妹妹,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毫无保留的真诚和推让,喉头一阵哽咽,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了那里。高冷如她,此刻眼眶也迅速泛红。她反手紧紧握住妹妹的手,指节用力得发白,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朱厚熜将姐妹俩这番推心置腹的谦让看在眼里,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暖流。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目光温和地落在王云瑶身上:“云瑶,云萝心意既诚,你便依她所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王云瑶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勉强,只有尊重和一丝鼓励。
她眼中挣扎良久,最终,那层坚冰彻底化开,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水光。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接过了某种沉重的、却甘之如饴的宿命。
朱厚熜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牵起王云瑶微凉的手,将她引向那铺陈着明黄锦被的龙榻。王云萝则默默地退后几步,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眼中只有对姐姐的祝福。
红烛高燃,暖阁内光影摇曳。王云瑶坐在榻边,身体微微僵硬。当朱厚熜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抚上她宫装领口第一颗盘扣时,她浑身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蝶翼。那高筑的心防在瞬间的碰触下轰然瓦解,长久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陛下……”她低唤一声,带着哭腔,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渴望,猛地倾身向前,一口咬住了朱厚熜抚在她颈侧的手指。
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孤注一掷的宣泄和标记。贝齿嵌入皮肉的微痛传来,朱厚熜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咬着,另一只手却更紧地揽住了她颤抖的腰肢。
这一咬,仿佛咬碎了所有无形的枷锁。王云瑶松开口,抬起迷蒙的泪眼,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火焰。她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者,而是主动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烈,反客为主。互相交缠,攻城略地,点燃沉寂已久的火山。
王云萝一直安静地站在暖阁角落的烛影里,背对着龙榻的方向,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单薄而安静。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绣鞋尖上一点微小的水渍,那是方才从凉亭回来时留下的。
暖阁内温度渐升,空气中弥漫着红烛的暖香和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旖旎气息。身后龙榻方向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姐姐压抑的、破碎的低吟,还有陛下低沉模糊的安抚……这些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听觉,让她脸颊滚烫,心跳如鼓。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只将目光牢牢锁在脚下那一小片金砖地上。然而,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姐姐那声带着哭腔、却又仿佛抛下一切的呜咽传来时,王云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绞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悄然漫过心头。她用力咬住下唇,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狠狠压下去。这是姐姐应得的,她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长姐如母,理当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暖阁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王云萝这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她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温婉得体的微笑,眼神清澈,不见丝毫异样。
她轻移莲步,无声地走到龙榻边的小几旁。那里放着一个紫檀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顶凤冠。冠身以赤金累丝打造,精巧绝伦,九只金凤口衔珍珠流苏,展翅欲飞。冠顶中央,一颗硕大的东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尊贵的光华。
王云萝伸出双手,极其珍重地将那顶沉甸甸的凤冠捧了起来。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凤和圆润的珍珠。然后,她捧着凤冠,走到榻边。
明黄的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撩开。朱厚熜半倚在床头,锦被盖至腰际,露出精壮的胸膛。他怀中,王云瑶依偎着,脸颊上还残留着激情过后的红晕,眼睫低垂,带着几分慵懒和前所未有的温顺,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倦鸟。
只是当看到妹妹捧着凤冠走近时,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和羞赧。
王云萝在榻前盈盈跪下,双手将凤冠高高捧起,举至眉间,声音轻柔而清晰,打破了暖阁内的静谧:
“陛下,姐姐。”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如水,依次看过两人,“此物,今夜属姐姐。”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云瑶身体微微一震,抬眼看向那顶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凤冠,又看向妹妹平静无澜的眼睛,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那顶象征妃子尊荣的凤冠,此刻在妹妹手中,像一个无声的加冕,将她推向了某种从未想过的位置。
朱厚熜的目光落在王云萝身上,深邃难测。他伸出手,并没有去接那顶凤冠,而是轻轻握住了王云萝捧着凤冠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起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却异常温和
他拉着王云萝的手腕,让她在榻边坐下,与自己、与云瑶并肩。然后,他才接过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他没有立刻为任何人戴上,只是将凤冠放在锦被之上,置于三人之间。赤金的光芒与东珠的温润交相辉映。
“凤冠在此,”朱厚熜的目光扫过姐妹二人,最终落在王云萝温婉却坚定的脸上,“朕说过,此心此意,天地为证。它是尊荣,亦是枷锁。你们姐妹同心,朕心甚慰。此物,今夜属云瑶,”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明日,便由云萝执掌。自此往后,凡朕临幸之日,皆循此例。”
他的话语,如同金科玉律,为这三人之间微妙而崭新的关系,定下了不可动摇的基石。没有偏宠,没有高低,只有轮替的尊荣和共享的恩泽。
王云萝眼中的最后一丝不安彻底消散,化为明亮的光彩。她看着姐姐,又看向朱厚熜,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甜美笑容:“嗯!”
王云瑶靠在朱厚熜肩头,看着那顶象征无上尊荣的凤冠,又看看身旁笑容温婉的妹妹,心头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妹妹捧过凤冠的手背上,指尖冰凉,传递着无声的感激和承诺。
朱厚熜的目光越过怀中姐妹二人温顺的肩头,投向暖阁紧闭的雕花窗棂。窗外,风雨之声似乎小了些,但依旧绵密。他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温情之下,是帝王不容动摇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