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檬回到家时，外婆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择菜，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盐。见黎檬回来，外婆抬起头，眼睛在老花镜后眯了眯：“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在学校待了会儿。”黎檬把文件袋放在玄关柜上，换鞋时注意到袋角露出的乐谱边角，那抹油渍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外婆没再多问，只是往厨房扬了扬下巴：“汤在砂锅里温着，自己盛。”
黎檬走进厨房，盛汤时听见客厅传来外婆接电话的声音，语气带着惯有的平淡，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然然啊，作业写完了？你妈妈今天加班？那晚饭吃的什么……”
时然？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黎檬端着汤碗走出厨房，正撞见外婆挂了电话，手里捏着老式按键手机，指尖在机身上轻轻摩
“外婆，您认识时然？”黎檬忍不住问。
外婆抬眼看她，愣了愣才点头：“老时家的小孙子，比你小一岁，在三中上学。他妈妈……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
时家？黎檬的心轻轻一动。她没再追问，默默喝着汤，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时然”这个名字。时霖、时然，这两个名字像一对沉默的符号，突然在她心里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
第二天早读课，黎檬刚把书包放进抽屉，就看到时霖的座位空着。直到第一节课铃响，他才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额角带着薄汗，右手指关节有些发红。
“刚去办公室帮老师搬作业了。”他放下作业本，轻声解释了一句，像是在回应她没说出口的疑问。
黎檬“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发红的指关节上。那双手昨天还在钢琴键上跳跃，此刻却带着用力过度的痕迹。
课间操时，黎檬被宋知夏拉着站在队伍里，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班里的琐事。周屿站在不远处，时不时往这边瞟，眼神里带着点讨好的小心翼翼，倒让黎檬觉得有些不自在。
“对了，”宋知夏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时霖家吗？就住在梧桐巷后面那条街，跟你外婆家离得特近。”
黎檬脚步一顿：“不知道。”
“他家情况有点复杂，”宋知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听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他跟着爸爸过，他弟弟跟着妈妈。他爸爸好像是做什么研究的，总不在家，家里就他一个人。”
黎檬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难怪他总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早就习惯了独自生活。那些不动声色的体贴，那些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原来都藏着这样的底色。
放学时，黎檬走到巷口，看见时霖站在老槐树下，身边跟着个小个子男生，眉眼和他有几分像，只是眼神更亮，带着少年人的跳脱。
“哥，我妈让你周末回家吃饭。”小个子男生仰着头说，正是时然。
时霖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弟弟：“上周给你买的习题册，不会的标出来。”
时然接过纸袋，蹦蹦跳跳地跑了，跑远了又回头喊：“哥，别忘了！”
时霖看着弟弟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恰好撞见站在巷口的黎檬。
“你住这附近？”他问，语气里带着点意外。
黎檬指了指不远处的居民楼：“外婆家在梧桐巷。”
时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并肩和她往巷子里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弟弟……很活泼。”黎檬没话找话。
“嗯，”时霖的声音柔和了些，“他像我妈。”
黎檬想起外婆电话里的语气，突然明白过来：“你妈妈……是我外婆的学生？”
时霖脚步微顿，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轻轻点头：“嗯，我妈总说，当年要不是你外婆劝她复读，她考不上大学。”
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都藏着这样的渊源。黎檬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那层包裹着他的沉默，似乎有了可以穿透的缝隙。
走到外婆家楼下，黎檬停下脚步：“我到了。”
时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周末……有空吗？”
黎檬愣了一下。
“我妈做了红烧肉，”他说得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说想请你外婆和你过去吃饭。”
夕阳的光落在他眼里，那片沉静的湖水似乎泛起了一点涟漪。黎檬看着他，突然想起时然蹦跳的背影，想起外婆电话里的温和，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属于家庭的热气腾腾。
她轻轻点头：“好。”
时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很淡，却真实存在。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显得不再那么孤单。黎檬站在楼下，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带着油渍的乐谱，突然觉得，床底那个墨绿色的琴盒，或许不用永远待在黑暗里。
周六的清晨，黎檬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她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墙上母亲高中时贴的海报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色泽，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仿佛正隔着时光望着她。
外婆已经在厨房忙碌，铁锅与铲勺碰撞的叮当声里，混着豆沙包甜糯的香气。黎檬走到厨房门口时，正看见外婆往保温桶里装红烧肉，油亮的酱汁裹着方块肉，在白瓷碗里颤巍巍的。
“时霖妈妈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外婆用布擦着保温桶的边缘，“当年她总说，要是能天天吃我做的肉，复读再苦也值了。”
黎檬没说话，帮着把洗好的草莓装进竹篮。红色的果实沾着水珠，在篮底铺成一片鲜活的红。她想起时霖昨天转身时，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走到时霖家楼下时，黎檬仰头望了望。那是栋比外婆家新些的单元楼，阳台上晾着浅蓝色的校服，风一吹就轻轻摇晃。时然的声音从楼道里传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哥！她们来了没啊？”
门一开，时霖站在玄关，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他身后的时然探出头，看见黎檬手里的竹篮，眼睛立刻亮了：“草莓！我最爱吃草莓！”
客厅里飘着米饭的香气，一个穿着米白色围裙的女人迎出来，眉眼温和，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路。“是檬檬吧？快进来坐，”她拉着黎檬的手，掌心暖暖的，“我是时霖妈妈，你外婆总跟我提起你。”
黎檬被按在沙发上，时然已经捧着草莓凑过来，献宝似的递上一颗最大的：“给你吃，这颗最甜。”时霖妈妈端来洗好的葡萄，时霖则默默倒了两杯温水，放在黎檬和外婆面前。
饭桌上，时霖妈妈不断给黎檬夹菜，红烧肉的酱汁沾了她半只碗。“尝尝这个鱼，”她挑了块没有刺的鱼肉，“时霖说你在温哥华待久了，可能吃不惯太辣的。”
黎檬咬着鱼肉，鲜嫩的滋味在舌尖散开。时霖坐在她对面，正安静地给时然剥虾，指尖灵活地褪去虾壳。时然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哥剥的虾最好吃了，比妈妈剥的好！”
时霖妈妈笑着拍他的背：“就你嘴甜。”她看向黎檬，眼神里带着疼惜，“听说你会拉小提琴？时霖这孩子，从小就闷，也就弹琴的时候能看出点情绪。你们倒是能凑个伴。”
黎檬的筷子顿了顿，时霖恰好抬头，目光与她撞在一起。他的眼神很平静，像在说“没关系”。黎檬低下头，把鱼肉咽进肚里，轻声说：“好久没拉了。”
“没关系，”时霖妈妈温和地说，“音乐这东西，想起来的时候再拾起来就好，不用急。”
饭后，时然拉着外婆去看他的奖状，客厅里只剩下黎檬和时霖。他正在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地响。黎檬走过去，想说“我来帮你”，却看见他右手的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像片小小的落叶。
“这是……”
时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在意地擦了擦手：“小时候烫的。”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爸妈刚离婚那年，我自己煮面条，被开水烫的。”
黎檬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独自加热牛奶时，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腕上，留下那道浅粉色的疤。原来那些沉默的瞬间里，都藏着各自的伤口。
时霖把碗放进消毒柜，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琴凳。立在墙角的小提琴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弯腰去捡，琴身的侧面磕出个小坑。
“这是……”黎檬看着那把深棕色的琴，突然觉得眼熟。
“我妈妈的琴，”时霖抚摸着琴身的坑洼，声音低低的，“她说等我学会了，就送给我。”他顿了顿，抬头看她，“其实我弹钢琴，是想练会她喜欢的曲子，等她回来的时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黎檬懂了。就像她把珍珠耳环贴在脸颊上，就像她总在深夜想起蓝莓松饼的香气，有些思念，需要借着某种形式才能存在。
离开时，时霖妈妈塞给黎檬一袋包装精致的糖果，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下次来阿姨教你包饺子，”她拉着黎檬的手，“让时霖给你弹琴听，他最近在练《卡农》，说你可能会喜欢。”
下楼时，时然追出来，往黎檬口袋里塞了颗草莓味的硬糖：“这个给你，下次带小提琴来好不好？我还没听过真人拉琴呢。”
黎檬捏着那颗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手心。她抬头看向时霖，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口袋里露出的糖纸上，眼神里有种她读得懂的期待。
走到巷口，外婆突然说：“时霖这孩子，跟他妈妈一样倔。”她望着时霖家的方向，“他爸爸常年在外地搞研究，他就自己学着做饭，学着修水管，学着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
黎檬想起他发红的指关节，想起他虎口的疤痕，想起他给时然剥虾时温柔的动作。原来沉默的外壳下，藏着这样坚韧的温柔。
晚上躺在床上，黎檬摸着口袋里的草莓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她起身跪在地上，伸手往床底摸索，指尖触到天鹅绒的柔软。
墨绿色的琴盒被轻轻拖出来，月光落在黄铜搭扣上，泛着清冷的光。0721，指尖按下密码时，心脏在胸腔里轻轻跳动。
琴身依旧光滑，琴颈的划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黎檬慢慢架起琴，琴弓悬在弦上。这一次，她没有想起温哥华的琴房，没有想起父母的笑脸，只想起时霖弹钢琴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时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时霖妈妈温暖的手掌。
琴声轻轻响起，像月光流淌过窗棂。虽然依旧生涩，却不再带着悲鸣。黎檬闭上眼睛，任由旋律在房间里扩散。她知道，有些伤口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至少，她可以学着带着它们，重新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楼下传来外婆轻微的咳嗽声，很快又归于安静。黎檬停下弓，看着怀里的小提琴，突然想起时霖说过的话——周三图书馆，周五音乐教室。
她把琴小心地放回盒里，没有再塞进床底，而是放在了书桌上，挨着那个高中时的母亲的相框。月光下，墨绿色的琴盒与泛黄的海报相映，像一场跨越时光的对话。
明天去学校，或许可以跟时霖说，其实她也喜欢《卡农》。黎檬躺在床上，摸着口袋里那颗草莓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变得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