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窗外老槐树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了几片。黎檬依旧坐在高一七班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片沉静的影子。时霖也依旧是那个沉默而可靠的同桌,他的存在如同一个安静的港湾,不喧哗,却总能让人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定。早餐的纸袋,偶尔出现在她课桌抽屉里的润喉糖,放学时若即若离、保持在视线范围内的身影……这些细碎的点滴,像微弱的星光,在黎檬荒芜的心田里,艰难地维持着一点温度。
那把墨绿色的小提琴,依然深藏在床底最深的角落。那个夜晚失控的琴声和汹涌的悲伤,像一道无形的封印,让她再没有勇气去触碰。只是偶尔,目光扫过床底那片阴影时,心脏会传来一阵闷闷的钝痛。
周五放学,时霖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略慢了一拍。他看向黎檬,声音平静无波:“音乐教室?”
黎檬摇摇头,“不了”。
时霖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背上书包:“那明天见。”
“嗯。”黎檬应了一声,也低头收拾东西。
翌日中午
食堂永远是午餐时间最喧闹的战场。黎檬端着餐盘,熟练地走向她惯常占据的、最角落那张桌子。刚坐下没吃两口,一个充满活力的身影就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
“嗨!你就是黎檬对吧?”女孩扎着高高的丸子头,几缕俏皮的碎发落在饱满光洁的额前,眼睛又大又亮,像盛满了星星,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她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却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我叫宋知夏,就坐你前面两排!一直想跟你打招呼,但看你总是独来独往的,怕打扰你。”她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样。
黎檬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边界感的热情感到本能的抗拒。她垂下眼睫,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宋知夏却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开始介绍:“哎,你知道班长陈佳瑶吧?嗓门最大那个!还有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叫李哲,数学超神!对了对了,还有……”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人和事,试图拉近关系。
黎檬沉默地吃着饭,感觉自己像被强行拉入了一个喧闹的漩涡中心,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的疏离感在林晚晚的光芒下,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男生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目标明确地走向宋知复和黎檬这桌。他头发有点自然卷,乱糟糟的,嘴角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校服外套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T恤。
“知夏,找你半天,原来猫这儿呢!”他声音洪亮,一屁股坐在宋知夏旁边的空位上,餐盘“哐当”一声放在桌上,震得黎檬的汤碗都晃了晃。
“周屿!你轻点!”宋知夏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周屿这才注意到黎檬,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随即咧嘴一笑:“你就是那个从国外回来的……黎檬?”他显然也听到了某些传闻,但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的探究。
黎檬的心往下沉了沉,那种被当成特殊人物围观的感觉又来了。她没应声,只想快点结束这顿饭。
周屿却是个自来熟,或者说,是根本看不懂别人脸色。他一边大口扒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黎檬说:“喂,听说你会拉小提琴?还拿过奖?厉害啊!改天露一手呗?我们班艺术节节目还没着落呢,全靠你了!”
“小提琴”三个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黎檬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抗拒。
“周屿!”宋知夏敏锐地察觉到黎檬的变化,立刻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周屿一脚,低声呵斥,“吃你的饭!话那么多!”
周屿被踹得“嘶”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向宋知夏:“干嘛踢我?我说错什么了?”他再看向黎檬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不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有些讪讪地抓了抓他乱糟糟的卷发,“呃……我就随口一说……你别介意啊。”
黎檬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动。
“我吃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端起餐盘,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回收处。
“哎!黎檬!”宋知夏想追上去,却被周屿一把拉住。
“别追了,知夏,”周屿脸上的玩世不恭收了起来,看着黎檬匆匆离去的背影,难得地露出一丝困惑和懊恼,“我好像……真说错话了?她反应怎么那么大?
宋知夏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看着黎檬消失的方向:“你这张嘴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的事……你没听说吗?”
周屿茫然地摇摇头:“什么事?不就国外转学回来吗?”
宋知夏凑近他,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几句。周屿的脸色渐渐变了,从好奇到惊讶,最后变成了尴尬和一丝愧疚。
“靠……我不知道啊……”周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下完了,刚认识就把人得罪了……”
黎檬没有回教室,而是径直去了图书馆。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平复翻涌的情绪。在最靠里的书架间,她抽出一本厚厚的画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用那些斑斓的色彩和构图淹没自己混乱的思绪。但周屿那句“小提琴”和随之而来的、众人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书架的另一端。时霖的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他手里拿着两本书,看起来像是来借书的。
黎檬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总是在她最需要“消失”的时候,恰好出现在她选择的“角落”。
时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隔着两排书架的地方,随意地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翻阅起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片空间是安全的,他在这里,但不会打扰她。
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黎檬靠在墙上,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凉意。她闭上眼睛,周屿那句“小提琴”带来的刺痛感,在时霖无声的陪伴下,似乎一点点沉淀了下去,不再那么尖锐得让人窒息。
放学时,黎檬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有些气喘的喊声。
“黎檬!等一下!”
是周屿。他跑得有点急,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乱糟糟的卷发被风吹得更乱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
黎檬停下脚步,身体瞬间又绷紧了,眼神里带着戒备。
周屿跑到她面前,脸上没有了中午时的嬉皮笑脸,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他把手里的文件袋递过来,语气是少有的认真:“那个……中午的事,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呃……”他有些语无伦次,似乎那个“父母去世”的词怎么也说不出口,干脆略过,“这个……给你!”
黎檬疑惑地看着那个文件袋。里面似乎装着一叠乐谱,但最上面几张靠近边缘的位置,有几道明显的、深褐色的油渍痕迹——显然是中午食堂的“杰作”。
“这是我……我姐以前学琴留下的谱子,有些挺经典的。”周屿挠着头,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黎檬,“我中午不小心弄脏了前面几张……但我都擦过了!真的!你看,油渍淡多了!后面的都是干净的!我……我看你好像挺喜欢音乐的,就……就想着给你看看?也许……也许用得上?”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
黎檬看着那份被油渍污染又被笨拙擦拭过的乐谱,再看看眼前这个高大却显得手足无措的男生。他那点小心翼翼想要弥补的笨拙和真诚,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意外地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虽然很小,但确实存在。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文件袋。纸张被油渍浸染过的部分有些发硬,带着食堂饭菜特有的油腻感,但后面干净的纸张触感依旧光滑。她低声说:“谢谢。”
其实她不需要,因为她自己就有很多,但是……
周屿如释重负,脸上立刻又扬起了那种标志性的、有点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不客气不客气!能用就好!那……那我先走了!晚晚还在等我!”说完,他像怕黎檬反悔似的,转身就跑,书包在他背上晃荡着,很快汇入了放学的人流。
黎檬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袋。油渍弄脏的乐谱,像她此刻混乱而带着伤痕的记忆。而后面干净的纸张,又似乎在预示着某种新的可能?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不远处,时霖正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安静地看着她。夕阳的金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似乎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对上黎檬目光时,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黎檬抱着那份沾染着食堂油渍和笨拙善意的乐谱,慢慢走向回家的路。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微凉的清爽。她想起时霖刚才那个微小的点头,又想起林晚晚灿烂的笑容和周屿那有点傻气的道歉。
也许,这座新的城市,这所陌生的学校,除了沉默的时霖,还会有些别的、喧闹的、带着点麻烦、却又意外地……不那么让人讨厌的色彩?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袋的边缘,那点油腻的触感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