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却暗自思忖:“这李志的后辈,身陷大狱、身负重罪,居然还能一心为国事分忧,实在难得可贵!”
念及此处,万历忽然开口问道:“左爱卿......”
他对左光斗的称呼已经不再拘于官衔,而是换成了昵称,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你在查办此案时,可有觉得这李伯弢的不同寻常之处?还是,只因是李司寇的后辈,就高抬一手?”
左光斗听罢,连忙跪下,神色郑重地说道:“万万没有此事!”
“臣查案一向公正,不论是谁,皆不敢徇私徇情!”
“况且,李伯弢转入刑部大狱前,已在北镇抚司受审,浑身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臣看着都觉不忍。”
“若连北镇抚司都拷不出他有罪,那他就一定是清白的,是大明的忠臣!”
左光斗语气坚定,继续说道:“李伯弢虽深知自己蒙冤,但对朝廷之忠心却未曾动摇。”
“此案牵涉鞑虏,而李伯弢曾参与之前兵部的部堂会议,正是他从被多数人忽略的塘报中察觉到了叛将李永芳的名字!”
“臣因此专门调阅了兵部近来的所有塘报——最近七起鞑奸案子,皆与李永芳或其部众有关!”
“因此李伯弢所奏,并非妄言!叛将李永芳不可不察!”
“至于李观政,臣可断言:此人,实乃朝廷的栋梁之才!”
万历面带微笑,轻轻点了点头,道:“起来说话!”
“左爱卿所言,朕是相信的。不过,既然这李永芳背弃大明——那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才妥?”
左光斗闻言起身,神色一凛。他在上报此事之前,也曾细思过这问题的处理,只是总归不得要领。
按照常理,这锄奸之责一般都是由锦衣卫或是东厂承担。
李永芳虽是朝廷旧将,如今却叛入虏境,行踪诡秘,京师锦衣卫或是东厂恐也难以插手。
所以,左光斗细思之下,终是说道:
“若说职责所归,臣以为——应当由辽东锦衣卫千户专责其事。”
“辽东边镇,千户所设,乃是与虏地接壤之所,对外情报、敌情动向,原就负有巡视、缉拿、查探之责。”
“李永芳藏身虏地,活动频繁,若真要查明其踪,乃至设法擒回,非地方锦衣卫不可。”
万历听罢,微微沉吟,不置可否,片刻后,他缓缓说道:“李永芳既敢负朕,便当千刀万剐!此事,朕自会考虑!”
左光斗见皇帝不再言语,便再度上前一步,俯身奏道:
“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
“关于骡马市一案,臣已查明内情。不过其中还有一件案外案,还请陛下圣裁!”
“哦?还有什么案子?”
“是一件斗殴案子......”
万历皱了皱眉头,这等小案还需要你一个监察御史去查?
“当日,忻城伯世子赵之龙带领百名京营士兵,于市中恃势强买强卖,意欲白取他人良骡。”
“恰逢李伯弢偶至市中,见状出言相劝,未想赵之龙仗恃勋贵身份,反唇相讥,双方继而动手。”
“最后,李伯弢将赵之龙殴打致伤。臣还请皇上下旨治罪!”
话音一落,殿中一阵寂静。
万历端坐龙榻之上,刚拿起茶盏,闻言差点没把盏摔了,眼珠都差点瞪出来,心道:
你倒是说得轻巧!治罪是吧......你倒是说清楚,这“治罪”到底治谁的罪?治的是什么罪?
“臣以为虽有其因,但李伯弢毕竟身为朝官,仍有失体统,还请陛下明鉴,依法治其‘有失官仪,举止不张’之罪!”左光斗恰到好处的答道。
万历缓缓把茶盏交给一边的宋坤,脸上绷得死紧,嘴角却忍不住轻轻抽了一下。
这赵之龙,京营任事,勋贵之后,家学渊源,号称“二十出头便能赤手拉马,快拳如风”,怎么还被人打成这样?
李伯弢那小子,果真有两下子,真打得动?
想到此处,万历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赵之龙居然强卖强买,李伯弢替朕教训他一番,也算不错了!
左光斗说罢,将写就的奏折捧上长案,道:“臣已将审讯口供与案由,详加录列,恭呈御览,恳请圣裁。”
万历接过奏折,略略翻阅了两页,眉目间波澜不惊,似是对此结果早有预料。
他将奏章轻轻放下,淡然问道:“除此之外,左爱卿还有何事奏闻?”
左光斗俯身答道:“回陛下,暂无其他。”
万历闻言,神情略缓,赞许道:“左卿家廉明自持、办案公允,朕心甚慰。近来国事纷繁,赖你等忠臣辅佐,方得清朗一线。”
“好啦,今日之事,朕自有打算,卿便退下,好生休养。”
左光斗顿首称谢:“臣遵旨。”说罢,恭恭敬敬地倒退数步,退出了启祥宫。
万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中似有几分难得的清明,缓缓合上案头奏章,转手交给宋坤,道:
“赶紧给扔了,见着就心烦!”
“回来!再去下旨,免去赵之龙京营职务,在家中禁足三月,让忻城伯好好管教!”
“......再回来!派人去李府看下李伯弢的伤势,回来禀报!过几日,朕要见一见这些兵部观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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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日,清晨,李府。
李伯弢一大早就被人叫醒,顶着一身还没完全痊愈的伤,揉着脑袋爬起来。
急忙更衣洗漱,虽然动不动就牵扯着痛,还是强打精神地鼓捣了两刻钟,总算把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
他迈着小碎步,一步一顿地走到李府正厅。
果然,厅中早已等着不少人,自家小妹李蕙真立在一旁,神情紧张,府中几个管事也一脸肃穆。
而正厅中央,赫然站着一位身穿绛红圆领补服、面貌阴柔秀美的太监,一双细长眼睛在厅中一扫,便叫人心头发紧。
李伯弢一见,神色一凛,连忙快步上前,俯身一揖:“敢问公公高姓大名?”
那中官轻轻摆了摆拂尘,微笑道:“李观政不必多礼,奴婢刘时敏,是司礼监经管太监,今日奉圣旨前来,替皇上看看李观政的伤势。”
李伯弢闻言,心头一震,忙扑通跪倒:“下官兵部观政李伯弢,感激陛下关怀,愧不敢当,谢皇上隆恩!”
身后一众李府人等也纷纷跪下,齐声谢恩。
刘时敏点了点头:“李观政请起。”
李伯弢这才爬起身,脸上立马堆起笑意,声音带着些恭维,谄媚道:“原来是刘公公亲至,真是让下官蓬荜生辉,劳您在百忙之中亲临寒舍,实在折煞下官了。”
刘时敏微微一笑:“李观政气色还不错,咱家也就放心了。”
李伯弢眨了眨眼,心中却有些不安,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公,此番陛下特意遣您亲自前来,可有圣谕要传?”
刘时敏自然是认得李伯弢的。早在那日兵部会议上,身为随堂太监的他便见识过李伯弢的口若悬河。
更别提这几日风波不断,李伯弢从牢里被拎出来,转眼就成了万岁爷亲口关心、亲派人探望的对象。
若说皇上心里没个印象,那才叫怪事。
刘时敏作为新晋升的司礼监经管,自然更懂得风往哪边吹,水朝哪流。如今亲自上门,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这个李观政,是个人物,值得结个善缘。
于是,他凑近几步,低声笑道:“李观政,皇上的意思嘛,自然是等你伤势好些后,再召你觐见。”
说罢,眸光一转,微微一笑:“咱家啊,可要提前恭喜你了。你这是,简在帝心喽!”
李伯弢一听,脸上登时露出惶恐神色,连连摆手:“哎呀哎呀,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资历浅薄、毫无功勋,皇上能记得下官的名姓,已经是祖宗积德。受之有愧,实在受之有愧。”
说着,他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转起了奉承:“依下官愚见,这世上最有前途的,还属公公您哪。将来公公在司礼监青云直上,还望公公在圣前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便感激涕零、此生难忘了!”
刘时敏一听,眼角泛笑,也不置可否。
李伯弢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肩往外走去。
正好趁着背对众人的机会,李伯弢左手一掩,右手悄悄从袖中摸出一个黑丝绒袋,轻轻塞入了刘时敏宽大的袖袍边缘,动作极为隐蔽。
刘时敏微微一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嗯了一声,手中掂量了一下份量,大吃一惊!
这......足足有一百两之重!
刘时敏还是知道这普通传旨太监的行情的,一般也就五到十两而已,除非去了宰相家,那还是有可能拿个二十两的银子。
可是这李观政出手也太阔绰了,一下就一百两——真是大气!
刘时敏继续抖着拂尘,迈着他那一点不着痕迹的太监步,缓缓往前走。
眼神深处,却早已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