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微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场中激起了千层浪。
史文龙和青青,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不明白,为何言微在提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后,却要立刻向这位豪气干云的丐帮前辈拔剑相向。
而那些丐帮的弟子,更是个个怒目圆睁,手中的棍棒,握得咯咯作响。在他们心中,洪九公是神一般的人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敢当面挑战!
唯有洪九公,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愤怒,反而,露出了一丝饶有兴味的、复杂的笑容。
“讨教一棍?”他上下打量着言微,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能看透人心,“小子,你可知,老夫这根打狗棒,已经有二十年,未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了?”
“知道。”言微点了点头,他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整个人,如同一块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磐石,“所以,才想试一试。”
“哈哈……好!好一个‘试一试’!”洪九公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久违的豪情与战意,“这江湖,死气沉沉了二十年,总算是出了一个,像你这样有趣的后生!”
他将背上的大葫芦,解了下来,扔给身旁的一名弟子。
然后,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那根碧绿竹棒,横在了胸前。
“老夫的打狗棒法,共有三十六路,七十二式,变化万千,奥妙无穷。你若能接下老夫三招,今日之事,老夫便当你没说过。这粮仓,连同老夫这条性命,都任你处置!”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身为一代宗师的绝对自信。
言微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拔出了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没有惊天的气势,没有凌厉的剑意。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片天地,都失去了联系。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片虚无。
洪九公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他从言微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压力。那不是来自于内力,也不是来自于招式,而是一种……来自于“境界”上的压制。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能吞噬一切的……雪原。
“看招!”
洪九公暴喝一声,率先出手!他知道,面对这样的对手,任何试探,都是多余的!
他手中的打狗棒,化作一道绿色的幻影,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向言微的下盘,缠了过去!
正是打狗棒法中最精妙的一式——“棒打双犬”!
这一招,讲究以巧破力,棒分左右,虚实相生,让人防不胜防。
然而,面对这精妙绝伦的一棒,言微的应对,却简单到了极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根袭来的竹棒。
他只是,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简单的一步。
却仿佛经过了千千万万次的计算,不偏不倚,正好退出了那道绿色幻影的笼罩范围。
洪九公志在必得的一棒,就这么,落在了空处。
“嗯?”洪九公心中一凛,但他手上招式不停,棒势一转,由“缠”变“挑”,竹棒如毒蛇出洞,直取言微的咽喉!
这一招,名为“斜打狗背”,迅捷狠辣,是打狗棒法中的杀招之一!
言微依旧没有格挡。
他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依旧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步。
依旧是那么恰到好处。
那根足以洞穿金石的竹棒,擦着他的衣襟,险之又险地,再次落空。
连续两招,都被对方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化解,洪九公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一生对敌无数,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对方明明没有出招,却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精妙招式,都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知道,言微练了十八年的“看”和“等”。
在他的眼中,洪九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肌肉的收缩,每一次真气的流转,都慢得如同静止。他能清晰地,预判出对方棒招的所有变化和落点。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出招。
他只需要,在对方的招式,将要成型,却又未曾发挥出最大威力之前,提前一步,走出那个最关键的“势”的范围。
这,便是“看”字诀的真谛——看破虚妄,直指本源。
“第三招!”
洪九公暴喝一声,将毕生的功力,都凝聚在了手中的打狗棒上!
他不再使用那些精妙的变化,而是返璞归真,用上了打狗棒法中最刚猛,最霸道的一式——“天下无狗”!
霎时间,漫天的棒影,如狂风暴雨,又如惊涛骇浪,将言微周身上下,所有的闪避空间,都彻底封死!
这一招,已经不是单纯的招式,而是一种“势”!一种“天下之大,皆我棒下之狗”的无上气势!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第三招,言微知道,他已经,退无可退。
他终于,出剑了。
他手中的锈剑,缓缓地,向前刺出。
依旧是那么平平无奇的一剑。
依旧是那么缓慢,那么轻柔。
但在洪九公的眼中,这一剑,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感觉,随着这一剑的刺出,整个世界,都仿佛消失了。
没有了风声,没有了呐喊声,甚至,没有了他自己那漫天的棒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雪。
一片,一片,又一片。
无穷无尽的,洁白的雪。
每一片雪花,都像是一柄最锋利的剑,带着一股彻骨的、源自于天地洪荒的寒意,向他飘来。
他的“天下无狗”之势,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雪原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他的心,乱了。
他的棒,也乱了。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那一刹那。
言微的剑尖,已经穿过了那漫天的棒影,如同一片飘落的雪花,轻轻地,印在了他的胸口。
没有刺入。
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
一股阴柔至极,却又凝练无比的寒气,瞬间透体而入,将他体内那奔腾咆哮的、至刚至阳的“混天功”真气,彻底冻结。
漫天的棒影,霎时间,烟消云散。
洪九公僵立在原地,手中的打狗棒,“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和……茫然的神色。
他败了。
三招已过。
他,一败涂地。
言微缓缓地,收回了剑。
那股冻结了洪九公真气的寒意,也随之退去。
洪九公的身体,晃了晃,他看着言微,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撼,有不甘,有钦佩,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好……好剑法……”他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听雪剑法》……”
“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他对着言微,深深地,一揖到地。
这不是对一个后辈的行礼。
而是一个武者,对另一种,他无法企及的武道境界的,由衷的敬意。
周围的丐帮弟子,早已看得呆若木鸡。他们无法相信,自己心中战无不胜的洪老帮主,竟然,就这么败了。
言微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
他走上前,扶起了洪九公。
然后,他看着他,问出了那个,同样的问题。
“二十年前,昆仑山上的那场雪,下的,究竟有多大?”
洪九公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水光。
他没有像雷啸天那样恐惧,也没有像唐无尽那样癫狂。
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英雄末路的,无尽的悲凉。
他看着言微,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叹尽了二十年的风霜,和满腔的,无可奈何。
他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天的雪啊……”
“不大,也不小。”
“刚好,能没过一个人的脚踝。”
“也刚好,能掩盖住……满地的鲜血,和……一个英雄,所有的骄傲。”
说完这句话,他那挺直了一生的腰板,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地,垮了下去。
他像是,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言微静静地听着。
他的心中,那片迷雾,似乎,又被撕开了一角。
不大,不小……
刚好,能掩盖住一个英雄,所有的骄傲。
这又是一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答案。
他对着洪九公,再次,微微躬身。
然后,他转身,走向了史文龙和青青。
“史先生,接下来的事,就按我们之前说的,办吧。”
史文龙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言微,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洪九公,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言微没有再多说。
他背起那柄锈剑,向着粮仓外走去。
“言微!”
青青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言微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你又要走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
言微“嗯”了一声。
“那……你还会回来吗?”
言微沉默了。
他不知道。
或许,等他问完了七个人,他会回来。
或许,他会死在,寻找下一个答案的路上。
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没有再回头,迈开脚步,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青青看着他远去的、孤独的背影,眼眶,渐渐地,红了。
而洪九-公,则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那根打狗棒,失神了很久。
然后,他弯下腰,将它,重新捡了起来。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棒身。
他忽然,对着言微离去的方向,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苍凉,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好!好!好!”
“李长庚!你这混蛋……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死气沉沉的江湖……总算是……又有看头了!”
笑声,在空旷的粮仓里,久久回荡。
只是,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老泪,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
英雄血,江湖路。
又有几人,能真正地,笑到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