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昆仑山巅的风,吹过无痕。
两年,转瞬即逝。
两年的时间里,江湖上,多了一个传说。
一个名叫“言微”的少年剑客,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从昆仑走出。他一一拜访了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泰山北斗。
他去了关外,找到了早已不问世事的“鹰王”展飞。在漫天的风沙中,他用三招剑法,破了展飞那快如闪电的“鹰爪功”。
他去了西域,在大雪山之巅,见到了闭关多年的“金刚寺”护法鸠摩罗。在庄严的佛号声中,他以一剑,点破了那无坚不摧的“金刚不坏体神功”。
他去了点苍山,在苍山洱海之畔,与“一字电剑”马清风的关门弟子,也是当今的点苍掌门,比了一场剑。他只用了一招,便让对方心服口服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每到一处,从不多言。败敌之后,只问同一个问题。
“二十年前,昆仑山上的那场雪,下的,究竟有多大?”
他得到了各种各样的答案。
展飞说:“雪,是红色的。被火光,和血,映红的。”
鸠摩罗说:“阿弥陀佛。那天的雪,是黑色的。因为,它遮蔽了佛光,也遮蔽了人心。”
点苍的新掌门,替他那早已在二十年前就死去的师父回答:“家师遗言,那天的雪,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六个答案,六种心境。恐惧,癫狂,悲凉,绝望……
它们像一块块破碎的拼图,在言微的心中,慢慢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轮廓。
但他知道,还差最后一块。
也是最关键的一块。
名单上的第七个人——“姑苏”燕子坞,慕容远山。
据师父的资料记载,姑苏慕容氏,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技闻名天下。他们家学渊源,收藏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而慕容远山,更是慕容氏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他不仅精通自家武学,更是将天下武功,融会贯通,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
他是七人之中,最神秘,也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言微来到了姑苏。
依旧是烟雨江南,依旧是小桥流水。
但言微的心境,却与两年前,截然不同。
两年的江湖行走,让他那颗纯净如白雪的心,染上了一丝尘世的沧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但在那清澈的深处,却多了一份看透了世事的悲悯。
他没有去燕子坞。
因为,他知道,慕容远山,不在那里。
他来到了太湖之畔,一处名为“还施水阁”的地方。这里,是慕容氏收藏天下武学典籍的重地,也是慕容远山常年隐居之所。
水阁,建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小舟,可以通达。
言微没有乘舟。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岸边。
他解下了背后那柄包裹了多年的锈剑。他用手,轻轻地,拂去剑身上的尘土。
然后,他将剑,横于水面之上。
他闭上了眼睛。
他体内的真气,缓缓地,注入了剑身。那股源自昆仑冰雪的、至阴至寒的真气,顺着剑尖,流入了浩渺的太湖之中。
霎时间,以他为中心,平静的湖面,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冰封!
冰层,如同一条白色的巨龙,蜿蜒着,向着湖心的那座水阁,蔓延而去!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内力,而是一种,能引动天地之威的、近乎于“神通”的境界!
这,才是《听雪剑法》真正的威力!
“以剑为媒,冰封十里!”
湖心水阁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带着一丝惊叹的赞赏。
紧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惊鸿一瞥,从水阁中,飘然而出。他脚尖,在刚刚凝结的冰面上,轻轻一点,便如履平地般,来到了言微的面前。
来人,是一个面容俊雅、气质出尘的中年文士。他身穿一袭白衣,手持一卷书册,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倒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隐士。
他,便是慕容远山。
他看着言微,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柄锈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听雪剑法》第七式,‘雪满人间’。”他轻声说道,“天下间,除了李长庚,我以为,再也无人,能使出这一招了。”
“你,是他的儿子吧?”
言微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来,讨教一剑。”
“讨教?”慕容远山笑了笑,那笑容,温和而儒雅,“你这一剑,已经冰封了半个太湖。这世上,还有谁,有资格,让你讨教?”
他摇了摇头。
“你不是来讨教的。你是来……问问题的。”
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一切。
“不错。”言微点了点头。
“好吧。”慕容远山叹了口气,他合上手中的书卷,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不如,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没有等言微同意,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两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一个,生于昆仑,长于风雪,天生剑痴,他叫李长庚。另一个,出身姑苏,饱读天下武学,一心想要求证武道的终极,他叫慕容远-山。”
“他们是对手,也是……唯一的知己。”
言微的心,猛地一颤。
“他们,曾三次论剑。第一次,在华山之巅,他们斗了一天一夜,不分胜负。第二次,在东海之滨,他们观潮悟道,以树枝为剑,拆解了三千招,依旧,是平手。”
“第三次,他们约在了昆仑之巅,听雪楼。”慕容远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
“那一次,我们不比招式,只比意境。我们想看看,是他的‘听雪剑意’更纯粹,还是我慕容氏的‘斗转星移’更高明。”
“我们,都将自己,调整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可是……就在我们论剑的前一夜,出事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一群神秘的黑衣人,突袭了听雪楼。他们的武功,诡异而狠辣,招招致命。听雪楼的三百弟子,一夜之间,尽数被屠戮。”
“而长庚的妻子,为了保护他,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死在了他的怀里。”
“等我第二天,赶到听雪楼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长庚,疯了。”
“他抱着他妻子的尸体,坐在尸山血海之中。他体内的真气,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发生了异变。那股原本纯净的寒冰真气,变成了一种……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可怕的力量。”
“他看到了我,以为,是我做的。”
“他向我,出了剑。”
“那已经,不是《听雪剑法》了。那是……‘魔剑’。充满了仇恨和毁灭的魔剑。”
慕容远山闭上了眼睛。
“我,接不住。没有人,能接得住。”
“就在他即将杀了我的时候,另外六个人,也赶到了。他们,本也是应邀前来观剑的客人。”
“他们看到那番景象,也以为,是我和李长庚,火并。于是,他们,也向我们,动了手。”
“那是一场,毫无道理的混战。”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谁打,又为了什么而打。”
“最后,长庚的真气,耗尽了。他抱着他妻子的尸体,坠入了听雪楼后的……万丈冰崖。”
“而我们,也个个身负重伤,狼狈而逃。”
“这就是,二十年前,那场雪夜的……全部真相。”
慕容远山讲完了。
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悲哀。
言微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都拼凑了起来。
没有阴谋,没有背叛。
有的,只是一个巨大的、被命运捉弄的……误会。
一场,葬送了无数英雄,和一个时代的,荒唐的悲剧。
“那……那些黑衣人,是谁?”言微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慕容远山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查。但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鬼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我只知道,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挑起那一场混战。为了,毁掉李长庚,也为了,毁掉我们所有人。”
言微沉默了。
他想起了师父,那个瘸了腿,瞎了眼的瘸腿老人。
他忽然,明白了。
师父,或许,就是当年听雪楼的幸存者。
他让他下山,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寻找真相。
他只是,想让言微,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个江湖。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一下,那些当年不可一世的英雄们,在这二十年的岁月里,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
他想让言微,去完成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救赎。
救赎那些活在噩梦里的人。
也救赎,他自己。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慕容远山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二十年前,昆仑山上的那场雪,下的,究竟有多大?”
言微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柄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锈剑。
他想起了雷啸天的恐惧,唐无尽的癫狂,洪九公的悲凉……
他想起了,这两年来,他所看到的人间疾苦,和那一点点,温暖的善意。
他想起了,青青那双清澈的、担忧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
那是他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那笑容,如同昆仑山巅的冰雪,在春风中,悄然融化。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然后,当着慕容远山的面,他将那柄锈迹斑斑的、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听雪剑”,轻轻地,扔进了面前的太湖之中。
“噗通”一声。
铁剑,沉入了湖底。
也沉没了,那段被风雪掩埋的,沉重的过往。
他看着慕容远山,看着这位同样被命运囚禁了二十年的、可敬的对手。
他轻声,说出了自己的,也是最后的答案。
“那天的雪,已经停了。”
“因为,楼外,早已是春天。”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慕容远山,深深地,一揖到地。
不是讨教。
而是,告别。
告别那个叫“言微”的,属于听雪楼的孤魂。
他转过身,沿着那条冰封的湖路,一步一步地,向着岸边,向着那片充满了烟火气息的、温暖的江南,走去。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无比的坚定。
慕容远山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他听着他的答案,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得,酣畅淋漓。
笑得,泪流满面。
“好……好一个‘楼外早已是春天’……”
“李长庚啊李长庚,你生了一个……比你,更懂剑的好儿子啊……”
他对着言微的背影,同样,深深地,一揖到地。
……
江湖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名叫“言微”的少年剑客。
有人说,他回了昆仑山,守着那座废墟,终老一生。
也有人说,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看到一个开医馆的、姓史的儒侠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却很会带孩子的年轻人。
没人知道,哪个是真的。
人们只知道,从那以后,江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一些老人的口中,还会流传着,一个关于雪,关于剑,也关于一个少年,和一座楼的,古老的传说。
传说,便是江湖。
有人,就有江湖。
有江湖,便有,新的传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