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匹名叫蒙格玛丽的白马低头吃着李林喂给它的小麦时，李林已带着克里斯来到二楼。克里斯每上一级台阶，陈年松木便在其铁靴下发出崩裂的哀鸣，仿佛整栋房子都在抗拒这份非人的重量。
“要不我还是就此止步吧，盔甲太重，会把这里弄塌。”克里斯蒂娜向上走了几阶台阶，轻轻地将脚踩在楼梯上。
“不用，这里比你想象的要更结实。”李林告诉克里斯没事，就算是自己踩在上面，木板偶尔也会响个不停。
当克里斯蒂娜跨过李林房间的门槛时，她的铠甲突然变得笨拙起来，手指在胸甲边缘无意识地摩挲，视线始终避开那张铺着羊毛毯的窄床，显得很是拘谨。
李林告诉他不要紧张。
“干净，井井有条的房间。”克里斯蒂娜的手指掠过一尘不染的书架边缘，盔甲缝隙里的血垢显得格格不入。她低语着，忽然驻足窗前。风带着玫瑰的甜香涌入，那片飘落的花瓣像是有灵性般，轻轻吻上白马的眉心。
“多漂亮的玫瑰花，我以前从没见过，是很稀有的品种吗？”克里斯问。
“不是，只是我们这里很普通的玫瑰罢了。”李林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随后下楼给克里斯拿了茄汁焗豆和白面包，“炖肉要稍微等一下才好，在此之前，你先拿这些垫垫肚子。”
“要多少钱？”克里斯蒂娜坐在书桌前用勺子将焗豆送入嘴中，撕开面包蘸着酱汁大口吞下，“我会付钱。”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李林看着站在窗边看着克里斯狼吞虎咽的模样轻声说，“你清剿尸鬼，就是保护了黑森镇，为义人。所行之事为义举，即使不求报酬，可为你准备餐食住所是应该的。”
“维多利亚的骑士史诗记载：狮心王巡游途经之地，民众携花相迎。那位君王只需要一个铜币的报酬便愿意与孽怪搏杀，贫穷的农夫往往也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款待他。”
“骑士故事都是假的。”克里斯蒂娜的声音突然沉入冰点，那把勺子从指间滑落，在橡木桌面上弹跳着划出几道凌乱的银线，“维多利亚帝国的史诗最会骗人，那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骑士。”
为什么会对骑士故事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克里斯态度的变化之快让李林有些来不及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自称骑士扈从却对维多利亚骑士史诗嗤之以鼻，甚至敢“妄言”那里没有真正的骑士？
要知道维多利亚帝国乃是教廷钦定的骑士之国，世上近乎所有骑士道统皆与这片土地有着血脉渊源，即使是敌对国的骑士也不得不承认自身是维多利亚骑士文化的一部分。
“抱歉，我只是有些激动。”克里斯蒂娜说。
很少遇到像是李林这样的人。
从被迫离开维多利亚时算起，大部分人都会把她的义举视为理所当然，就算她主动提出餐食和住宿，也只能得到比牲口还差的待遇。
每当她忍无可忍反驳时，也只会被骑士史诗堵住嘴。
是啊，就连骑士史诗都是这样写的，你们骑士不求报酬，只要最简单的住所和食物就好。真的要报酬，给你一个铜币也就足够了。你看，当年狮心王也是这样做的。
在流亡期间她还曾遇到别的骑士，可他们早已将骑士的美德抛之脑后。
一切只为金钱和利益，为了取悦当地的领主，甚至还主动扮演小丑、弄臣。走出皇宫后的克里斯蒂娜才知道，她的英雄之梦、骑士之梦、盔甲之梦，在宫殿里时与现实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克里斯蒂娜闷声不响地吃饭。
吃完焗豆和面包后，李林又端来一盆炖肉：“随便吃，虽然家里没什么东西，但让你吃顿饱饭还做得到的。”
可很快李林就为自己放下的豪言后悔。
克里斯的饭量不是一般的大，最开始的焗豆和面包就是李林一天餐食的量，要知道觉醒血脉的维斯，开始时也就只能吃掉这些东西。
可克里斯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不管塞多少东西都能装下去。
一个个盘子在桌面上叠起。
李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克里斯，他快要把福利院里的食物都吃光了，只剩下一些生的兽肉和小麦。
真能吃啊，明天还得和玛丽亚奶奶解释一下自己是怎么把他给捡回来的。李林仰面望着天花板。
“说起玫瑰花，维多利亚皇室好像有个花园，那里面珍奇的花卉就和黑森镇路边的野草一样多。”李林不动声色地看向克里斯，想要试探他的反应，“据说其中克里斯汀玫瑰最为珍贵，花瓣的色彩和皇女的眼睛一样，是银灰色的，有一个和她同样美丽的名字。”
克里斯在吃饭时摘下了头盔面甲的下半部分，李林原本以为自己能凭借裸露出的唇部判断克里斯的性别，但他又失败了，那张红唇既有女人的细腻柔美，又有男人的俊秀英武。
这不免让他想到书籍中对维多利亚帝国的记载：维多利亚帝国的贵族众多并占据大量的资源，但贵族阶级与平民阶级几乎没有爆发任何冲突，因为维多利亚帝国的贵族素质在各个方面都远超平民，是真正的“贵族”。
越是高等的贵族便愈是完美，普通贵族乃至皇室的外表都呈现出雌雄莫辨的魅力。
超凡的智慧，高贵完美的品德，强壮的体魄，这些都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
在一位高等贵族面前，哪怕是最身强体壮的平民也只能到达其腰部。
克里斯身上的种种特征都将他指向了一名贵族。
“我只是一名骑士扈从，离皇女和玫瑰太过遥远了。那不是以我的身份能接触到的。”克里斯蒂娜的语气相当无所谓。
“我还以为每位骑士都会去追求公主。”李林注意到克里斯的话说得很模棱两可，没有露出任何信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需要我帮你脱下甲胄吗？我明天可以帮你清洗一下。”
“谢谢，但是不需要，骑士扈从不会脱下他的甲胄。”克里斯蒂娜抱着那柄无鞘之剑，坐在墙角休息。
“不上床睡觉吗？”李林问。
“太重了，我躺上去你的床会塌，而且床也太小了睡不下，我的身上还有很多的脏渍。”克里斯蒂娜说。
“我在隔壁的房间休息，有事来找我。”李林把床上的被子抛到克里斯的身上，他看不到克里斯的脸，但他猜测现在克里斯的表情一定很惊愕，“还记得我说的话，‘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吗？”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导致你对我的举动感到那么意外，不过我想告诉你，骑士的故事从来都不是骗人的，毕竟现在的我们很像故事中的主角，只要还有你这样的因信称义、为荣誉和正义而战的人存在，骑士的史诗就永不落幕。”
“报酬？”克里斯蒂娜呆滞了一瞬间，她思考了一会说，“既然如此，除了餐食和住宿，我还要收取一个铜币作为报酬，但是我不要钱。”
克里斯蒂娜对李林说了一句看似矛盾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来作为你帮助黑森镇清理尸鬼的报酬？”李林问。
“我想听骑士的故事，英雄的史诗——但必须是我从未听闻的。”在李林看不到的面甲下，克里斯蒂娜的表情局促不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这个要求或许有些过分。
以她维多利亚皇女的身份，自幼便由宫廷学者授遍各种英雄史诗，世间流传的骑士传说只要她想听，哪怕是击碎天灾，父亲都会为她取来，理论上不存在她没听闻过的故事。
“好啊。”
可令克里斯蒂娜没想到的是，身旁的大男孩想都没想便直接答应了她的要求。这家伙在骗女孩子的时候，甚至连脸色都不变一下吗？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蒂娜才反应过来，在对方眼里，现在的自己应该是男性才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关于现实和幻象，癫狂的骑士和英雄主义的故事，《堂吉诃德》。这个故事很长，我保证这是你此前从未耳闻过的，等我有空了就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