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身上最为瞩目的果然还是他的甲胄。
火光摇曳将克里斯的铠甲镀上一层柔和的银晕，仿佛月光流淌在天鹅的翎羽上，朦胧而高贵。
可若细看便会发现，这不过是套东拼西凑的普通盔甲，关节处锈迹斑斑，甲片连接处霉痕蜿蜒，更有几处明显不合身的部件被勉强铆在一起。
他手中的骑士剑也早已破旧不堪，剑刃布满锯齿状的缺口。刚才克里斯能斩断尸鬼的四肢，并非仰赖剑刃锋利，纯粹是凭借惊人的臂力。即便换成钝棍，他同样能将那些腐尸拦腰砸断。
这就是圣杯之道的继承者，怎么连一套合身的甲胄都凑不齐，骑士剑也那么钝，而且连剑鞘都没有？
李林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又恢复如常。
倘若“圣杯之道”就是教廷文书中多次被提及的已然断绝的“圣杯道途”，同传说那般与维多利亚帝国的兴衰血脉相连，那么眼前这副锈迹斑驳的铠甲与克里斯身份的反差，就像是用圣杯盛着劣质麦酒那样荒诞不经。
“尚俭乃骑士美德之一。真正的力量源于内心，美德方为我等最坚实的甲胄，身为骑士扈从更当恪守此道。”克里斯的嗓音如冰水浸透的丝绸，清冷中带着细微的颗粒感，呈现出完全中性的特质，令人难以分辨性别，“让你见笑了。”
“真正的骑士就当如此。”李林几不可察地蹙眉，难道他的疑虑如此明显？亦或克里斯拥有读心类的超凡能力？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很难在克里斯的身上问出东西。李林还没忘记要确认克里斯是否就是那个在幻象中向他高擎圣枪的骑士之主。
不过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做出判断，克里斯大概不是。
按维多利亚帝国的继承法《剑与冠冕之盟》，皇位理应归属那位失踪的皇女。
从骑士道传统而言，骑士之主与维多利亚之王的权柄在象征意义上可谓等同。维多利亚帝国最初的建国者就是一群骑士，而骑士之主自然是维多利亚之王。
这两个身份指代的是同一个人。
尽管无法通过声音辨别性别，但李林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克里斯与那位现已失踪的皇女联系起来。
头盔面甲那道狭长的缝隙中，骤然亮起两点银灰色的寒芒，那是克里斯的眼瞳：“我没有读心的能力。”
还说不是读心？李林的指尖微微发冷，克里斯的解释让他愈发相信自己的想法被读取。
“我的直觉很准，所以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些什么并对此做出回答。况且……这种情况我已经遇到很多次了。”克里斯思考了一会然后说，“身为骑士扈从，却连一身像样的盔甲都置办不起，这着实令我无地自容。”
这精准到令人战栗的洞察力，早已超越了直觉的范畴。
李林暗自思忖，在黑森镇，除了玛丽亚奶奶和维斯这两个亲人，从未有人能读懂他的心思。这个才相识几分钟的克里斯，绝无可能凭常理看透他。
除非这所谓的直觉就是他超凡能力，是圣杯之道的一部分。
“骑士的美德就是最坚实的甲胄，我很认同你的理念。”李林看了看满地死去的尸鬼，“即便穿着这样的盔甲，你仍能清剿它们。了不起，无愧骑士之名。”
“我仍是扈从，未受册封，”克里斯纠正李林话中的错误，“不配以骑士之称。”
克里斯似乎对骑士阶级格外在意，李林注意到了这点。
但这并不奇怪，作为圣杯之道的唯一继承人，他自然继承了那些古老的训诫。
“此地危机四伏，绝非久留之所。”克里斯确信地上的尸鬼已死，却仍机械般地挥剑，挨个贯穿它们的躯体。
“这些尸鬼是怎么回事？”李林问。
“它们是从墓地复生的可怜亡者，身上有十分邪恶的气息。”克里斯回忆说，他在走访邻近村落期间，偶然在某处村庄墓地察觉了尸鬼的踪迹，便追查至此，“身为骑士扈从，诸多美德的继承者，正义的践行者，我绝对不能置之不理，即使粉身碎骨，也是要和邪恶斗争到底的。”
似乎世上所有的骑士都共用同一套语言中枢。
和骑士待在一起，李林觉得自己的说话方式都有点被同化了。
十分邪恶的气息……
李林抬眼，迎上克里斯那被面甲遮挡住的视线。
以克里斯剿灭尸鬼的利落身手，何至于用“十分邪恶”来形容它们身上的气息？
在开阔地带，他完全相信克里斯一人便足以荡平所有尸鬼。
除非克里斯另有所指。
比如说把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转化成尸鬼的东西。
骑士的信条只将“邪恶”之名赋予了寥寥数种存在：其一是亵渎生者之命的孽怪，其二是玷污亡者之躯的复生之物，最后则为来自地狱的恶魔和边狱的魔鬼。
再加上群星信笺的提示，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邪恶的气息，你指的是恶魔？”李林的压低了嗓音。
恶魔的确能制造尸鬼这种低等仆从充当炮灰，此外还有食尸鬼。
不过后者的智慧更高，甚至拥有自己的社会形态，因此更难控制，转化过程也更麻烦。更复杂的是，每个食尸鬼群都有独立信仰，分属不同阵营。
有的食尸鬼种群和人类关系相当友好，还会邀请人类加入它们，逃脱凡俗的诸多琐事。
“正是恶魔。”克里斯将骑士剑插回腰间的绳套上，目光投向幽暗的树林。
白马在他身旁焦躁地喷着鼻息，前蹄不安地刨动地面。
“克里斯骑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在这片林子里清剿尸鬼？”李林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物资，情况不太乐观。
他身上只剩下三枚子弹，连一个弹巢都填不满。一瓶魔药都没有。
“追击邪恶刻不容缓。”克里斯握紧剑柄，“我绝不容忍这些怪物玷污尚存希望的世界。只要尸鬼还在，附近的村民就永无宁日。还有，现在的我只是骑士扈从。”
“我无意阻拦，不过至少现在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李林摇摇头，给他分析现状，“尸鬼的数量还有多少？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答案。深夜的树林本就是它们的主场，即便你有以一敌百的能力，可只要是人就会累、疲倦，然后力不从心。”
一方是不清楚底细的尸鬼，一方是疲惫的骑士。
在这种情况下，哪边占据更大的优势可谓不言自明。
况且克里斯的盔甲已经出现破损，李林身上的物资也几乎消耗殆尽。
“你该休息整备了，冒险轻进可不是一名骑士该有的性格。”克里斯有着惊人的直觉，为了避免出现误会，李林在说话时没有想任何圣杯之道的事，“而且我也需要补充物资。”
“那些乡民的安全怎么办？还有那些尸鬼。”克里斯问。
“这片树林紧邻黑森镇，其他镇子离这里最近的也要半日马车程才能到。尸鬼的速度比野狗快不了多少，它们跑不了多远的。”李林说，“要是它们想袭击活人，只会去黑森镇。”
“可是……”克里斯话到嘴边，却被肚子里一阵雷鸣般的抗议打断。
他呆住了，像是个女孩儿似的捂住腹部，不知所措。
“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站在身侧的李林挑眉看他，这动静足以说明他已经很久没进食。
“从发现尸鬼直到现在，我没吃过任何东西，一直在追击它们。”白马的脑袋拱了拱克里斯的手掌，他抚摸着如银丝般的马语气有些无奈，“抱歉蒙格玛丽，你现在也很饿吧？”
白马嘶鸣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一匹叫做蒙格玛丽的白马。这种名字可不是谁都可以用上的，更何况是马匹这种交通工具。李林想了一会说：“饥饿乃是骑士的头等大敌。”
维多利亚帝国的开国皇帝曾经因为后勤问题，大败了一场关键战役，虽然他很快就重整旗鼓以气吞山河之碾碎天灾，但也留下一句感叹饥馑的名言。
“请带我去休息的地方。”听到这里，克里斯也不再坚持“身为骑士扈从，不可侵占他人财物。我会付钱的，只是要之后才能给，我现在没钱……”
他跨上白马，沉默地点点头。
这家伙到底是男是女？
在维多利亚帝国境内，克里斯既是女性“克里斯蒂娜”的简称，也是男性名“克里斯托弗”的简称。那位皇女之名在教廷文书中屡见不鲜——“克里斯汀”，和“克里斯蒂娜”一样，皆源自古代维多利亚语，意为“圣杯庇佑的公主”。
现在他真有些不确定克里斯的性别了。走在前方带路的李林想。
虽然在战斗中勇猛异常，但私下里却扭扭捏捏得不像是个男人。
不过既然要彻底根除邪恶，那么克里斯最后一定会和恶魔对上。在此之前他不会走远，自己会和他相处一段时间，还有很多弄清楚他性别，处理好关系的机会。
李林把克里斯带到了黑森镇。他打开福利院的大门，让克里斯进来：“这个时间点镇上已经没有旅馆了，你就在这里住一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