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w.cc

威廉姆斯牧师的教堂钟声,一个简陋的铁片敲击声,如同不祥的乌鸦叫,每日在部落上空回荡。灰色布袍的身影在聚居地和教堂之间穿梭,像一片片飘零的落叶,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小鹿,或者在教堂里,她必须被称为“露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努力吞咽着教堂提供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白面包,机械地背诵着拗口的英文句子,眼神却常常失焦地望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死寂的森林。鹰眼的愤怒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沉默中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而云雀之声长屋中那微弱的、讲述古老故事的篝火,成了部落精神深处唯一摇曳的光点。

然而,更大的灾难,如同潜伏在雪原下的饿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那个冬天,是莫西干人记忆中前所未有的酷寒。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昼夜不息,将天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绝望的白色。特拉华河支流彻底冰封,坚硬的冰层厚得能承载马车。曾经生机勃勃的森林,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冰雪压弯的黑色枝桠,如同伸向灰色天空的枯骨。猎场——那些尚未被白人彻底侵占的残余猎场——早已在持续不断的骚扰和生态破坏中变得贫瘠。如今,更被这无情的冰雪彻底封死。

鹰眼和其他猎人们,穿着单薄的、勉强修补过的鹿皮衣,踩着深及膝盖的积雪,在零下刺骨的寒风中艰难跋涉。他们追踪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猎物足迹,忍受着冻伤和饥饿的折磨。但希望如同雪地上的热气,转瞬即逝。鹿群仿佛消失了一般,偶尔发现的足迹也很快被新雪覆盖。陷阱空空如也,连最机灵的松鼠也深藏不出。连续几天的搜寻,往往只能带回一两只瘦骨嶙峋的兔子,或者几只冻僵的松鸡。这点微薄的收获,对于整个饥肠辘辘的部落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食物储备早已耗尽。之前交换来的少量面粉和腌肉,在严冬开始不久就被分食干净。玉米地里的收成因为猎场破坏导致猎物减少失去天然肥料来源和夏季的异常干旱本就歉收,此刻更是颗粒不剩。妇女们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刮空了最后一点玉米芯粉,煮成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孩子们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冰冷的兽皮里,眼窝深陷,肋骨根根分明,小小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老人们靠着炉火边微弱的余温苟延残喘,咳嗽声在死寂的长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饥饿,这个最原始的、最冷酷的暴君,彻底统治了部落。

死亡开始了。先是身体最弱的老人,在某个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接着是几个年幼的孩子,在持续的高热和腹泻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他们的母亲抱着冰冷的小小躯体,眼神空洞,连眼泪都已流干。长屋外,新挖的坟坑艰难地凿开冻土,很快又被新雪覆盖。没有隆重的葬礼,没有祭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的腐坏气息。强熊看着族人在饥饿中迅速凋零,看着曾经充满生气的聚居地变成一片冰封的坟场,这位以力量和坚韧著称的酋长,背脊第一次显得佝偻,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无助的猩红。他紧握着那柄象征权力的烟斗斧,却感觉它沉重得如同山峦,无法劈开这绝望的坚冰。

就在这至暗时刻,那艘熟悉的白蓝木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破开冰封的河面,出现在部落视野中。

威廉·史密斯下船了。他穿着厚实的毛皮镶边大衣,戴着暖和的皮帽,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但精神奕奕,与部落饿殍遍野的景象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虚伪热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务实”的严肃表情。他身后,几个壮实的随从抬下几袋沉重的粮食——不是教堂那种精制的白面包,而是粗糙的、带着麸皮的黑麦面粉和几块冻得硬邦邦的咸肉干。这些粮食散发着救命的气息,瞬间吸引了所有还能动弹的族人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动物般的、赤裸裸的渴望。

史密斯没有走向强熊,而是直接走到部落中央的空地,让随从将粮食袋子重重地放下。他环视着周围那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或充满祈求的面孔,用一种沉痛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莫西干的兄弟姐妹们!看到你们在寒冬中受苦,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一样疼痛!上帝啊,这是何等的苦难!”他假惺惺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带来了总督府和善良定居者的‘紧急援助’!这些粮食,可以救你们的命!”他拍了拍粮袋,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但是!这援助不是无条件的!”

他转向脸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的强熊,从怀中缓缓掏出那份熟悉的、边缘磨损的羊皮纸卷——那份模糊的、将部落核心生存区域尽数划走的“保留地”地图协议。他展开地图,同时,他的随从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铜墨水瓶和一支羽毛笔。

“酋长强熊,尊敬的长老们,”史密斯的语气变得冰冷而强硬,“现实已经残酷地摆在眼前。这片土地,在‘文明’的进程中,已经无法承载你们旧有的生活方式。严冬、饥饿、死亡……这就是拒绝进步和秩序的代价!”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被压缩到极致的贫瘠山地:“签下这份协议!承认这片划定的保留地!放弃那些你们已经无力守护、并且注定不属于你们的肥沃河谷!总督府承诺,只要你们签字画押,这些救命的粮食立刻就是你们的!军队将‘护送’你们安全、有序地迁往保留地,那里虽然艰苦,但至少能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避免更多的死亡!”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强熊:“看看你的族人!看看那些死去的孩子!看看那些奄奄一息的老人!酋长,你的责任是让他们活下去!而不是抱着毫无意义的骄傲,让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化为枯骨!签了它,是你们唯一的生路!拒绝它……”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那些装粮食的袋子,“那这些粮食,就只能运回去,喂给更需要它们、也懂得珍惜‘和平’机会的人了。而你们,就继续留在这里,等待上帝的裁决吧!”

赤裸裸的、以生命为筹码的胁迫!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只有寒风在呜咽。族人们的目光在散发着诱人气味的粮袋和强熊痛苦的脸上来回移动。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一个抱着冰冷婴儿尸体的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扑倒在雪地上,朝着强熊的方向伸出枯瘦的手:“酋长……救救我们……救救活着的孩子吧……求您了……”这声哭嚎如同导火索,点燃了绝望的火山。越来越多饥饿的、濒临死亡的族人,发出了微弱的、却汇聚成一片的哀求:

“酋长……活下去……”

“签了吧……我们不想死……”

“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鹰眼站在人群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他看着史密斯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酷和得意的脸,看着族人濒死的哀求,看着强熊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背影,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中翻腾。他想冲上去撕碎那张地图,砸烂那些粮食,和这个恶魔同归于尽!但当他看到妹妹小鹿裹着那件单薄的灰袍,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中只剩下对食物的空洞渴望时,那股暴戾的冲动瞬间被更深的无力感和冰寒所取代。反抗?用什么反抗?用饿得连弓都拉不开的手臂?还是用早已被绝望冻结的心?

强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环视着四周:是倒在雪地里的族人尸体,是孩子们空洞无神的眼睛,是妇女们无声流淌的泪水,是长老们绝望闭上的双眼。云雀之声没有上前,她只是站在长屋的阴影里,目光穿过纷飞的大雪,落在史密斯手中的地图和墨水瓶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条盘踞在食物旁的毒蛇。她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强熊仿佛听到了她无声的叹息,那叹息中包含着无尽的悲悯和对未来的洞悉。

“甜言蜜语下的毒药……”强熊想起了祖母很久以前的警告。这哪里是援助?这是裹着粮食外衣的毒药!吃下去,能解一时之饥,却会毒死整个部落的未来!但他还有选择吗?

“签了它!签了它!”人群中微弱的哀求声,在史密斯的默许下,渐渐汇聚成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压得强熊喘不过气。他仿佛看到,如果他拒绝,下一秒,那些饥饿到极致的族人,可能会为了那几袋粮食而崩溃,甚至可能……他不敢想下去。

史密斯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稳操胜券的猎手,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他优雅地旋开了墨水瓶的盖子,将羽毛笔蘸饱了浓黑的墨汁,递向强熊。那黑色的墨汁,在雪地的映衬下,如同凝固的污血。

强熊的目光最后掠过那些粮袋,掠过族人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史密斯那双冰蓝色、毫无感情的眼睛上。他看到了里面深藏的贪婪、算计和一丝残忍的快意。他知道,他即将按下的手印,不是通往生路,而是亲手将整个部落推入一个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手印一旦落下,祖祖辈辈守护的土地、河流、猎场、渔场、祖先的坟茔……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彻底割裂和剥夺。所谓的“保留地”,不过是一个等待缓慢死亡的囚笼。

巨大的悲恸和屈辱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曾握紧烟斗斧、曾带领族人狩猎丰收、曾与敌人搏斗的手。此刻,这只手却重如千钧,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史密斯那几乎要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中,在族人绝望的哀求声中,在云雀之声无声的叹息里,强熊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蘸饱了墨汁的羽毛笔笔杆。

他没有看地图上那些模糊的、充满欺骗的线条。他闭上眼,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黑暗隔绝。然后,他握着那支如同毒蛇般的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沉重,在那份羊皮纸地图上,在史密斯指定的、那片被压缩得如同牢笼的区域旁边,颤抖着,画下了一个扭曲的、代表莫西干部落认可印记的图形——那是一个简化版的熊爪印,曾经象征着力量与守护,此刻却只代表着屈服与终结。

笔,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雪地上,溅起几点刺目的黑墨。

史密斯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者毫不掩饰的笑容。他迅速收起地图,仔细吹干墨迹,如同收起一件稀世珍宝。他大手一挥:“分发粮食!”

随从们立刻粗暴地打开粮袋,将粗糙的黑麦面粉和咸肉干倾倒在地上。饥饿的人群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疯狂地扑了上去,争抢着,甚至厮打着,只为将那能暂时延续生命的东西塞进嘴里。

强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风雪瞬间冻僵的石像。他看着脚下那片被争抢粮食的族人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看着那支掉落的、沾染了墨迹和雪水的羽毛笔,再抬头望向远方被冰雪覆盖的、世代属于莫西干人的森林和河流。一阵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红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他破碎的心,也如同整个莫西干部落,被彻底玷污和撕裂的未来。

背弃的条约已经签下。眼泪之路的起点,就在这片被鲜血和屈辱浸染的雪地上。而史密斯,这位带来“援助”和“和平”的使者,正心满意足地卷起那份用整个部落生命换来的掠夺契约,盘算着下一次的“交易”。严冬的酷寒依旧,但比冰雪更冷的,是莫西干人心中的绝望与死寂。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