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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带着那份充满屈辱和威胁的模糊草图离开了,留下部落笼罩在一种沉重而绝望的阴霾中。强熊和长老们陷入了无休止的争论:是屈服于武力威胁,在缩小得几乎无法生存的“保留地”地图上按下手印,换取片刻喘息?还是奋起反抗,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最后的尊严?无论哪种选择,前方似乎都只有深渊。猎场被持续蚕食,猎物稀少,加上之前为交换铁器消耗了大量储备毛皮,部落的食物储备开始告急。曾经充满欢笑的河畔聚居地,如今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和饥饿的低语。

就在这最脆弱、最迷茫的时刻,新的“使者”沿着特拉华河的支流,踏上了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这次来的不是史密斯的贸易船,而是一辆由两匹瘦马拉着的、覆盖着帆布的简陋马车。车上跳下一个穿着浆得笔挺的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巨大木质十字架的男人。他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突出,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着,仿佛在抑制某种严厉的评判。他的眼神与史密斯的虚伪热情截然不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悲悯与优越感的坚定。他便是塞缪尔·威廉姆斯(Samuel Williams)牧师。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朴素黑袍、神情怯懦的年轻助手,抱着几本厚书和一捆粗糙的识字板。

威廉姆斯牧师没有史密斯那种夸张的表演,他的开场白直接而富有冲击力。他站在部落聚居地中央,无视周围警惕和怀疑的目光,用清晰、洪亮、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对着空气宣告:

“迷途的羔羊们!上帝的光辉终于照耀到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我,主的卑微仆人,塞缪尔·威廉姆斯,奉主耶稣基督之名而来!带来拯救的福音和永恒的希望!”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部落中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他很快锁定了目标——那些在饥饿和迷茫中眼神空洞的妇女和儿童。他示意助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不是闪亮的铁器,而是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烤得焦黄的白面包,以及一小袋一小袋雪白的、颗粒分明的精制盐。这些对于习惯了玉米饼和粗粝岩盐的部落成员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精致与诱惑。

“看!这是‘文明世界’的面包,洁白如雪,柔软如云!这是纯净的盐,没有杂质!这是主赐予的恩典!”威廉姆斯拿起一块面包,掰开,香甜的气息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他走向一个抱着瘦弱婴儿、面黄肌瘦的年轻母亲,将面包递过去:“可怜的孩子,主不忍见你饥饿。拿去吧,滋养你的身体,愿主的爱也滋养你的灵魂。”

年轻母亲犹豫了一下,但怀中婴儿的微弱哭声和面包那无法抗拒的香气,最终让她颤抖着接了过去。这一举动,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其他带着孩子的妇女,眼神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渴望。

威廉姆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急于分发更多食物,而是指向马车旁一块清理出来的空地:“在这里,我们将建立一座神圣的殿堂——教堂!在这里,我们将建立一所传授智慧与真理的学校!主的恩典不仅在于食物,更在于灵魂的救赎!”他指向那些好奇观望的孩子,尤其是眼睛明亮的小鹿(Fawn),“孩子们!你们是未来的希望!你们将在这里学习‘文明’的语言——英语!学习书写!学习上帝的话语!摆脱愚昧的黑暗,走向光明和永生!主将赐予你们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生命!”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力,描绘着一个与眼前饥饿、绝望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图景。

教堂和学校的建造开始了。威廉姆斯牧师亲自参与,虽然动作笨拙,但态度极其虔诚。他带来的白面包和盐,成为最有效的敲门砖。每天,都有一些忍受不了饥饿的母亲,带着孩子怯生生地来到工地附近。威廉姆斯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分发食物,并用简单、缓慢的英语单词试图交流:“Bread… Good… God is Good…”孩子们在食物的诱惑下,很快学会模仿这些发音,并得到更多的面包作为奖励。

小鹿起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对那洁白的面包和雪白的盐充满好奇,更被威廉姆斯口中描述的“学习写字”、“新名字”、“新生命”所吸引。她想起史密斯给她的漂亮毯子和玻璃珠,想起哥哥鹰眼眼中对火枪力量的渴望,也想起部落现在压抑的绝望和看不到头的饥饿。也许……这个穿着黑袍、看起来严肃但“善良”的白人,真的能带来不一样的东西?能带来知识和力量,让部落不再受人欺凌?

一天傍晚,当威廉姆斯拿着几块面包,温和地呼唤着孩子们过去学唱一首简单的英文赞美诗时,小鹿终于忍不住,拉着一个同样饥饿的小伙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威廉姆斯看到小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记得史密斯提到过这个女孩,认为她是同化的突破口)。他格外温柔地将一块最大的面包递给小鹿,用缓慢的英语说:“Little Deer… Good girl… Sing… Praise God…”

孩子们在食物的驱动下,磕磕绊绊地跟着威廉姆斯唱起了调子奇怪的歌谣。小鹿吃着香甜的面包,跟着哼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特别关注的感觉,以及学习新事物的新奇感,暂时冲淡了她心中的不安和部落的阴霾。

很快,简陋的教堂和学校建好了。教堂内部,唯一的“奢华”是几块用天然颜料涂抹在粗糙窗框上的彩色玻璃,这是威廉姆斯自己带来的,在阳光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营造出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氛围。学校则只有几张粗糙的长木凳和一块涂黑的木板。

威廉姆斯的“教化”也随之升级,变得严厉而系统。

“这里是神圣之地!脱掉你们那些野蛮的兽皮和羽毛!穿上‘体面’的衣服!”威廉姆斯指着助手带来的一堆粗糙的灰色棉布衣服,命令道。小鹿和其他孩子被迫脱下母亲精心缝制的、装饰着贝壳和染刺的鹿皮衣裙,换上僵硬、肥大、毫无生气的灰色布袍。脱下传统服饰的那一刻,仿佛也脱掉了一层与祖先和土地相连的皮肤,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和失落感涌上小鹿心头。

“不准再说那些野蛮人的语言!这里是英语的世界!说英语!”威廉姆斯严厉地禁止孩子们在教堂和学校内使用母语。任何不小心冒出的莫西干词汇,都会招来严厉的斥责、罚站,甚至戒尺打手心。小鹿被迫把自己的名字“小鹿”藏起来,被赋予了一个拗口的英文名字“露西(Lucy)”。当威廉姆斯第一次用“露西”称呼她时,她感到一阵陌生和疏离。

“你们那些拜木头、拜石头的仪式是魔鬼的伎俩!是亵渎!只有主耶稣是唯一的真神!”威廉姆斯在课堂上,用极其简单粗暴的方式,将部落世代信仰的与自然、祖先沟通的仪式,描绘成愚昧、邪恶的巫术。他展示粗糙的圣经插图,讲述“仁慈的上帝”和“可怕的魔鬼”,让孩子们在恐惧中接受新的信仰。小鹿听着那些关于“地狱烈火”的描述,再联想到部落中流传的关于自然之灵的故事,内心充满了困惑和恐惧。哪个是真的?

“忘记你们那些野蛮的故事!学习《圣经》,学习书写,学习‘文明人’的规矩!”部落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的、关于创世、动物、英雄的古老传说被彻底禁止。取而代之的是背诵圣经段落、学习书写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以及学习如何像“淑女”或“绅士”一样坐立行走(尽管在威廉姆斯眼中,他们的努力依旧显得笨拙可笑)。小鹿努力地记忆那些字母,她确实渴望知识,渴望像白人一样“强大”,但每当她试图在心中默念一个祖母讲过的故事,就会被巨大的罪恶感攫住,仿佛背叛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小鹿成了学校里“进步最快”的学生。她聪明、认真,很快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对话和书写。威廉姆斯牧师常常当众表扬“露西”,给她额外的面包和一小本简陋的识字册作为奖励。这让她在饥饿和迷茫中获得了一丝虚幻的成就感和价值感。但每当她穿上那身灰色的布袍,听着威廉姆斯用“露西”称呼她,命令她忘记“小鹿”和她的族人时,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就在心底蔓延。晚上回到家,她看着沉默编织的祖母云雀之声,看着哥哥鹰眼日益阴沉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再摸摸藏在布袍下、贴身佩戴的那颗史密斯给的彩色玻璃珠,只觉得灵魂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渴望着“露西”可能带来的新世界和食物,另一半却深深眷恋着“小鹿”的身份和脚下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中充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迷茫和挣扎。

部落里,分歧更加尖锐。一些最贫困的家庭,为了孩子能吃饱,默许甚至鼓励孩子去教堂学校。但更多的族人,尤其是猎人和老人们,对威廉姆斯充满了憎恶。他们称教堂是“吞噬灵魂的黑屋”,称学校是“洗脑的牢笼”。鹰眼看到妹妹穿着那身丑陋的灰袍,听着她嘴里偶尔蹦出的生硬英语单词,只觉得心如刀绞,怒火中烧。他多次想冲进教堂把妹妹拉出来,都被强熊和云雀之声制止了。强熊深知,在食物匮乏的当下,强行阻止只会让饥饿的孩子受苦,也会给威廉姆斯以迫害的口实。但老人眼中深沉的痛苦,并不比鹰眼少。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鹰眼结束了一场徒劳的狩猎,只带回几只瘦小的松鼠。他疲惫地走回自己的长屋,却在门口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轻轻掀开兽皮门帘,借着微弱的炉火光芒,看到妹妹小鹿蜷缩在角落的兽皮上。她身上还套着那件灰色的布袍,但袍子已经被脱下了一半,露出里面她自己的旧鹿皮衬衣。她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彩色的玻璃珠,脸上满是泪痕,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鹰眼的心猛地一缩。他走过去,坐在妹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许久,小鹿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哥哥,用带着哽咽的莫西干语低声说:“哥哥……他们……他们说我是‘露西’……说‘小鹿’是野蛮的名字……说祖母讲的故事是魔鬼的谎言……”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困惑和自我怀疑,“威廉姆斯牧师说,只有相信他们的上帝,穿他们的衣服,说他们的话,才能得救……才能……才能吃饱……可是……”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当我念那些英语单词的时候……当我穿上那件灰袍子的时候……我觉得……我觉得我把自己弄丢了……我觉得……我背叛了祖母……背叛了大地母亲……”

鹰眼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对威廉姆斯和那些虚伪白人的恨意达到了顶点。他紧紧抱住妹妹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坚定,用最纯正的莫西干语说:“听着,妹妹!你是‘小鹿’!是流淌着莫西干血脉的‘小鹿’!是大地母亲的孩子!你的名字是祖母在晨曦中为你取的,它比任何玻璃珠都珍贵!祖母的故事,是祖先的智慧,是黑夜里的星光!那个黑袍子的人,和他口中的‘上帝’,才是真正的掠夺者!他们不仅要我们的土地,还要夺走我们的舌头,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灵魂!”他捧起小鹿的脸,擦掉她的眼泪,鹰一般的眼睛在火光中灼灼发亮,“饥饿是可怕的,但失去自己是谁,比饥饿更可怕!记住你是谁!永远记住!”

小鹿靠在哥哥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熟悉的母语,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接纳和保护,心中的撕裂感似乎被一股暖流熨帖了一些。她用力地点点头,将那颗冰冷的玻璃珠攥得更紧,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在抓住最后一点虚幻的念想。

而在部落最深处、最安静的一座长屋里,炉火映照着云雀之声布满沟壑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她的身边,围着几个眼神明亮、尚未被送入教堂学校的孩子,以及一两个像小鹿一样内心挣扎、偷偷跑回来的稍大些的女孩。长屋的门窗紧闭,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云雀之声手中没有圣经,只有几颗光滑的鹅卵石、一片风干的枫叶、一束洁白的鹰羽。她用那苍老而沙哑、却饱含着生命力的声音,用最古老优美的莫西干语,讲述着:

“在时间开始之前,大地母亲从混沌的深水中升起……”她将鹅卵石轻轻放在地上,代表创世的岛屿。

“天空之父用雷电击中了神圣的枫树,火焰中诞生了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她举起那片风干的枫叶。

“伟大的‘米查博’(Michabo),那拥有野兔之耳的先知和变形者,他教导我们狩猎、捕鱼、用火,他追逐着吞下大地的巨鱼……”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神秘的力量。

“还有那勇敢的少女,如何用智慧和勇气从‘冰巨人’手中夺回了温暖的春天……”她的眼神扫过孩子们专注而发亮的脸庞。

她讲得极其缓慢,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她不仅讲故事,还教孩子们辨认草药,哼唱古老的、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祭歌,教他们用莫西干语说出星辰、河流、树木和动物的名字。

“记住这些名字,孩子们,”云雀之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长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记住这些故事。它们不是写在白人的纸上,而是刻在我们的血脉里,流淌在我们的呼吸中。它们是黑暗中的火种,是洪水中的独木舟。当我们迷失时,它们会指引我们回家的路。当我们被夺走一切时,它们是我们唯一无法被夺走的珍宝——我们是谁。”

她拿起那束洁白的鹰羽,轻轻拂过每个孩子的额头,如同一个无声的祝福和印记。炉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动,如同永不熄灭的星辰。在这座摇摇欲坠的长屋里,在这片被掠夺、被同化的土地上,一场无声的、关乎灵魂存续的战争,在祖母低沉而坚定的讲述中,悄然进行着。文明的根,在最深的黑暗中,顽强地向下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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