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早已湮没,荒草蔓生,难以落脚。
行至山脚,才见一条泥土小径隐现,草藤稍稀,估摸着是上山的采药人踩出的,或许是兽径也说不准。
王恒安踏着残阳余晖,沿小径向上。
行至一处树根虬结的缓坡,见一花白胡子老汉坐在盘根上,低头捣鼓着什么,身旁搁着个竹条背篓。
背篓显是时常修补,新旧竹篾间探出几根草茎,另一边还倚着柄小药锄。
‘是个山中采药人……正好问路。’
虽已远远望见山腰林间隐现的古朴飞檐,但这一路荒凉景象,与茶棚听闻那放贷的“冲云观”实在对不上号。
‘放印子钱的道观,藏在这深山老林,至少该有条像样的路……’
王恒安走上前去,到了老汉身前,行礼询问:
“敢问老丈,前方山中可是有座冲云观,”
老汉猛地一哆嗦,骇然抬头,看清是人,才松了口气。
旋即又想到什么,一把抄起药锄横在胸前:
“你……你是人是鬼?”
王恒安无奈,指了指地上自己淡淡的影子。
老汉偷瞄一眼,残阳下影子虽淡,却清晰可见。
他这才放下心,起身赔罪:
“后生莫怪,这荒山野岭的,冷不丁冒出个大活人,老汉我……不得不防啊。”
“哦?”王恒安挑了挑眉,有些不解,“老丈为何如此说?莫非这山中还有鬼不成?”
老汉咽了口唾沫,压起声音:
“鬼不鬼的不知道,但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后生刚才说要找那冲云观?”
王恒安点点头,老汉四周望了望,声音更低了:
“莫去了,那观中早就没了人,全是鬼怪,这山里的怪东西就是那观里跑出来的。”
听见这么一句,王恒安眉头紧锁,这与他预想大相径庭。
他眯起眼睛,审视老汉:
“老丈说这山中有鬼怪,可为何却在这山中采药?难道不怕吗?”
“怕啊!”这老汉一拍腿,满脸愤懑,“但能怎么办?山中田地少,前不久又来征收什么堤坝税,我这山中就小溪几条,哪来什么堤坝,要是不上山,可就饿死了。”
这话说得有理,王恒安默默点头,拱手道别:
“那老丈还是快下山去吧,这冲云观,我须得去探一探。”
“哎哟!去不得!”老汉急喊一声,见王恒安执意前行,几步抢到他身前拦住:“后生听劝!那观里真有吃人的鬼怪!”
“老丈见过?”
被拦住去路,王恒安也不恼。
“见……倒是没见过,”老汉眼神闪烁,“可听说过!唉!我家邻居就是上山撞了怪东西,被活活吃了!”
王恒安摇头,冲云观是眼下唯一线索,纵有鬼怪也得闯一闯,亲自看上一眼才能甘心。
“老丈不必管我,天色将晚,且下山去吧。”
“哎哟你这犟后生!”老汉一跺脚,再次拦住刚错身而过的王恒安:
“那东西真吃人!我邻居被找到时,胸腹都掏空了!肠子拖了一地!尤其是那十根手指头……全给啃没了!”
他声音发颤,比划着。
王恒安轻叹,侧身欲走。
“我还听说,”老汉跺脚跟着,“发现我邻居那人,见到我邻居尸体时,我那邻居居然还能说话。”
“哦?”王恒安脚步顿住,来了兴趣,“说了什么?”
见他不走了,老汉松了口气,舔舔干裂的嘴唇:“说的……就是那鬼怪的模样!”
“是何模样?”
王恒安心中微动,若真有邪祟,探知一二也好,便凑近细听。
“那人说,见到我那邻居时,他身上窜出股黑气,隐约有个人样,指着山中的林子,说那有鬼怪。”
老汉左右张望,确认无异常,才神秘兮兮道:
“说那鬼怪红毛长须,獠牙利齿,有八只腿脚,五只眼睛,用一根长舌在树林间荡来荡去,吃他的时候,脑袋上的嘴埋进胸腹里,胸前又张开两张嘴,专啃手指头。”
老汉说完,一脸惊色,微微抖着身体,补了一句:
“还说那指头吃一根含一根,嘎嘣作响,吓死个人。”
王恒安脑中画面拼凑了下,那么多器官挤在一起,实在难以排列,想不出这怪物什么样,只好老实回话:
“谢过老丈,这鬼怪什么样,我实在想不出,天快黑了,老……”
咔嚓!
林中突兀地响起树枝断裂声!似有东西急速逼近!
王恒安瞳孔一缩,手已探入怀中握住匕首,目光如电扫视林间。
“啊——!”
身后老汉骤然爆发出凄厉惨叫!
‘在后面!’
王恒安心头警铃大作,猛地转身!
一张血目圆睁、獠牙毕露的狰狞鬼脸,挟着腥风,几乎贴上他的鼻尖!伴随着一声狂啸:
“就长这样!!”
王恒安惊得汗毛倒竖!噔噔噔连退数步,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栽倒,惨叫着滚落山坡!
那叫声惊恐万状,在林中跌跌撞撞,渐行渐远。
“桀桀桀!”
那化身为鬼怪的老汉立在原地,发出刺耳的邪笑。
眼见惨叫一路翻滚下山,才满意地吐出一口黑烟,烟气缭绕周身,身影随之变幻。
一袭黄衣,穿金戴玉。
四肢从衣内穿出,却是四只毛茸茸的爪子,顶着一颗黄毛尖嘴的脑袋,獠牙外露,眉眼奸猾,赫然是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这黄鼠狼精叉着腰,指着山下已模糊不清的惨叫,得意地哈哈大笑,忍不住又拍了下大腿:
“叫你这孙子欺辱爷爷,这可是爷爷我打小经历的事,说出来吓死你这孙子。”
它一脸快意,顺手从衣兜里摸出颗鸟蛋,塞进嘴里。
嗑哧!嗑哧!
嗯?这蛋……怎么硌牙?
黄鼠狼精皱起眉头,呸一声吐出。
那“蛋”骨碌碌滚落在地。
竟是一截毛茸茸、带着爪尖的指头!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啊?
黄鼠狼精浑身一颤,本就瘦小的身躯瞬间缩水一圈。
它悄悄咽了口唾沫,颤抖着伸爪扒开衣兜偷瞄。
里面哪有什么鸟蛋,只有一堆血肉模糊的断指!
加上地上那根,不多不少,正好十根!
咔嚓!
旁边林中,树枝断裂声再次炸响!
这声响如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黄鼠狼精脑中瞬间浮现父母胸膛被掏空、十指被啃噬的恐怖画面!
当年那怪物……此刻仿佛就在身旁林中!
跑!像当年一样跑!跑得远远的!
只是身体为什么动不了。
好想尿尿。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
救!
凄厉的尖叫刚冲出喉咙!
一道身影裹挟着腥风从林中扑出!血口獠牙,长舌滴涎!直扑面门!
然而到了眼前,那骇人鬼脸骤然一变,竟化作一个面含薄怒的年轻道人!
“妖孽!安敢偷我药篓!”
怒喝声中,道人飞起一脚,狠狠踹在吓懵了的黄鼠狼精头上!
“嗷——!”
黄鼠狼精惨叫着,像个破麻袋般骨碌碌滚下山坡。
年轻道人收了冲势,余怒未消跑到缓坡边,检查起背篓中草药。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跟着出了林子,是个身形极高的精瘦道人,他一出来,便对着空荡荡的缓坡边行了礼。
“道友可还安好?”
在年轻道人疑惑中,缓坡边空气似不再透明,阴影偏斜,凭空出现个身影。
一袭青衫,眉眼藏笑,气定神闲。
却是王恒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