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远望。
雾岗河如青蛟盘卧,波光粼粼。
自水宫消息传出,山中渐多些生面孔:负剑道人、采药客、锦衣子弟,最多的还是粗布散修。
这些修士三五成群,皆往雾岗河行去。
“熙熙攘攘,世人皆为利而行。”
“我等修士,切莫似他们这般,戒甲,你可在用心听?”
宿永怀盘坐在青石之上,双手掐着莲花印,背后隐约浮现一尊金刚虚影。这金刚三头六臂,本该宝相庄严,许戒甲却见其眉心隐泛血色。
“哦,师兄,我听着呢。”
许戒甲应了一下。
在庙主未回来之前,他和庙里的宿师兄,一同巡山。
“永怀师兄,你说雾岗河不过长云河一支流,怎养得下一条蛟龙?”
许戒甲漫不经心地问道。
宿永怀缓缓睁眼:“说是蛟龙,实则是条寒蛇成精。”他起身掸了掸道袍上的露水,“听师傅说,那畜生根骨平平,不过是得了些机缘罢了。”
宿永怀在庙中排十四,习道十五年,练气四层境。
“这般啊。”
许戒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却瞟向他背后的虚影。那法相看似庄严,细看却透着几分邪气。
正欲再问,忽见宿永怀神色一凛,猛地转身朝林中劈出一掌。
“何方修士!”宿永怀声如洪钟,掌风扫过,碗口粗的树木应声断成两截。
林子里窜出一老一少,老者须发皆白,少者眉清目秀,身上都穿着绣着祥云纹的道袍。
“道友息怒!”老者连连作揖,“老朽乃鸡鸣县散修,不知此地是贵派地界,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宿永怀冷哼一声,也不想多生事端。
他借坡下驴,问道:“听说鸡鸣县里出了头三尾金鸡,这事是真的?”
“正是。”老头得意地点头,“鸡鸣寺的黄住持已经抓住这精怪了,打算用鸡尾炼把金翎扇,喉骨、冠血炼个啼魂铃。可惜材料不够,所以广邀周边修士一同炼制,还要开个炼器大典呢。”
炼器大典?!
许戒甲心里一动。
虽都说世间有修仙百艺,可真能兼顾修行与技艺的修士,又有几个?
远的不说——
红云庙传了三代,四百年的岁月,也只留下丹道传承。即便这样,在周边已是能开丹炉的唯二门派之一。
这炼器大典若真开了,可是件稀罕事。
“三尾金鸡是精怪,并非邪魔之流,突然杀了它,岂不是违反地母律法?”宿永怀面色冷淡,又道,“到时候大典一开,地母宗巡检找上门来,你们可都是罪加一等!”
“这....”老头支支吾吾道,“可鸡鸣寺都杀过不下数十只金鸡了,也没见地母宗来查过啊。”
“那是有人护着罢了。”
“额...”
“行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宿永怀摆了摆手,问道,“共炼需要什么材料?”
老者立刻如数家珍:“净莲火种、地火铜精、雷击桃木、灵蚕丝....”他一口气说了十余种,最后补充道,“要是能凑齐,黄观主愿意赠出金翎扇或啼魂铃当中一件。”
见宿永怀没了火气,老者想结交门派修士,又透了句:“法器只有一件,得先到先得。老翁我今日来,就是听说雾岗河出了座水宫,想去那儿寻些灵物。就算得不到法器,到时候炼器大典一开,定是修士云集,能换些物件也是好的。”
“罢了,炼器大典终归少见。”宿永怀道,“去长长见识也好。”
说罢,他掐诀招来一阵黄风:“师弟继续巡山,我去寻师兄商议这事。”
话音未落,人已乘风而去。
“师兄慢走。”
话说罢,面前一老一少又与许戒甲寒暄数句,便小步离开此处,往雾岗河走了。
..............
黄昏。
一个人影踏着残阳归庙。
未至庙中,远远便见庙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哭声。
“嗯?!”
“出事了!”
进了庙,头一眼就瞧见三口棺材停在院里。人影幢幢间,洪冬荣负手站着,额间金目半开半阖。云鹤与重明分侍两侧,重明腹部染着血,显然是受了伤。
“怎么回事?”
许戒甲走到青萍身边,低声问道。
“师傅本是去讨伐邪修,谁知在河上撞见那蛟龙,一番争斗落了下风。师兄弟们想上前帮忙,却遭了邪修偷袭....”青萍泪眼婆娑,青丝都乱了,“那几个邪修挨了师傅一掌,知道逃不掉,竟跟三个同门同归于尽了。”
“呼~”
许戒甲望向洪冬荣,心头乱成一团。
洪冬荣需要修士助他炼法,外头的散修哪有同门弟子来得合用?
在他看来.
与蛟龙斗法落了下风是假!
故意让邪修屠戮同门才是真!
“得抓紧修云隐无相诀,赶紧逃出去才对。”许戒甲在心里拿定主意。
他来后又过了半个时辰,先前镇守资源点的四个同门匆匆赶回。
此刻庙里,拢共九个人。
“诸位!”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正是洪冬荣。
他环顾四周,见弟子们都到齐了,缓缓走到棺材前,手抚着棺木,声音沙哑的厉害。“雾岗河的蛟龙行事蛮横,我先前让他三分,他倒真当老夫怕了。如今竟敢阻挠我红云庙缉拿邪修,害我门中陨落三人,这仇,我定要报!”
“而且,即刻就报!”
洪冬荣蓦的抬头,额头金目豁然睁开。
“明日休整一日,后天随我入雾岗河!老夫定要掀了那水宫,叫那河里的精怪,全给我弟子殉葬!”
“报仇!”
“报仇!”
众弟子群情激奋,背后纷纷浮现金刚虚影,个个怒目圆睁。
“报仇!”
许戒甲也跟着吆喝了一声。
他环顾四周。
见众人所显法相大多带着血色,唯有云鹤和重明的还算纯净。至于青萍,忽有血色,忽有纯净,变幻不定。
蓦的,云鹤身子一侧,眼神与许戒甲对上,只一瞬便移开了。
..............
夜色渐深,众人散去后,许戒甲独自留在院中守灵。他轻抚棺木,暗中运转青瞳望气术,却感知不到半点魂魄气息。
“果然被收走了......”
许戒甲喃喃自语。
“你倒是有心。”云鹤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红云庙看似风光,实则内斗不休。”他挨个抚过棺木,念出三个名字:“向弘玉、岑桃、李时......”
“这三人入庙时间相近,当中以岑桃为主,平日不跟其他弟子搭话,做什么都三人一道。”
“今日,除去你我和尤玉外,也没人为他们悼念。”
“红云庙出了这事....”
“可悲。”
“真是可悲。”
云鹤声声叹息,一连在棺材边走了三圈,直到烛火燃尽,才缓缓离去,月下只留一道清瘦背影。
待他走后,尤玉跟着离开。
许久,月光如水,照在三口棺材上,泛着森冷的光泽。
“命陨黄泉。”
“也不知我后日.....”
许戒甲盯着棺材,仿佛能瞧见自己躺在里头,或许后天之后,这木棺就得换个主。
他嗤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棺木:“诸位师兄,望庇佑我。”
许戒甲点了九根香,每个棺材插三根,接着盘膝坐下,闭眼诵了一夜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