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
这座平日里代表着内廷最高权力中枢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那张象征着掌印权威的宽大座椅空空如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王德化惯用的龙涎香气味。
但更多的是一种陈年纸张、墨锭混合的沉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值房内,十几名身着各色蟒袍、品阶不等的太监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
为首一人,正是司礼监太监刘福。
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双手拢在袖中,指节更是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身后几名王德化的心腹随堂太监更是面如死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不安和兔死狐悲的悲凉。
王德化的死讯和东华门那血腥的一幕,如同瘟疫般传遍了内廷的每一个角落。
至于褚宪章则垂首站在角落,姿态恭谨,仿佛与这一切无关。
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朱明在王承恩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色常服,脸色苍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却有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的目光扫过值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书案后那张空置的掌印座椅上。
没有任何开场白,朱明径直走到书案前。
王承恩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约莫尺许长的紫檀木匣,恭敬地放在书案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匣子吸引,尤其是刘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个匣子,东厂密档——《戊寅内侍贪墨录》。
当年曹化淳和王承恩奉命调查内监二十四衙门整理的卷宗,后来因牵连太广而被束之高阁。
可皇帝此刻把它拿出来时何用意?
朱明伸出手,打开了紫檀木匣的盖子。
里面是厚厚一摞泛黄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按着猩红的手印。
他拿起最上面一卷,看了几眼,然后放了回去。
接着他又拿出一卷看了几眼,又放了回去。
之后整个司礼监值房只剩下朱明翻阅卷宗的声音。
当翻中间时,应该是找到了需要的卷宗,朱明将之抽了出来。
紧接着他走到值房角落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盆前。
通红的炭火散发着灼人的热浪,映照着他苍白而冰冷的脸。
“滋啦——!”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朱明面无表情撕下其中一页将之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明亮的火焰猛地窜起将卷宗上的字迹迅速吞噬化为飞灰。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值房内每一张惨白而又惊恐的脸。
一页!又一页!
朱明动作不停,如同在进行某种庄严而冷酷的仪式。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玄色的袍角微微拂动,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掌控火焰与毁灭的神祇。
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升腾的呼呼声,成了值房内唯一的声响。
飞灰如同黑色的蝴蝶,在灼热的气流中盘旋飞舞,有些甚至飘落在那些太监的蟒袍上、官帽上。
可无人敢动,也无人敢言。
刘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金砖上。
当最后一页卷宗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朱明拍了拍手,仿佛掸去微不足道的灰尘。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值房内的众人。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王德化辜负圣恩,僭越谋逆,曝尸东门,咎由自取。”朱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司礼监掌印之位,不可一日空缺。”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垂首肃立的褚宪章身上。
这位御马监少监,此刻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沉静的服从之色。
“御马监少监褚宪章,忠谨勤勉,堪当重任,着即署理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统摄二十四衙门,整顿内廷,望尔不负朕望,涤荡污浊,肃清奸宄!”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响!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皇帝亲口宣布时,值房内依旧一片死寂。
褚宪章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狂喜,但仅仅是一刹那便被他强行压下,化作一片极致的恭顺与惶恐。
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狠狠磕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奴婢褚宪章,叩谢陛下天恩,奴婢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重托,定当竭尽驽钝,为陛下肃清宫闱,整饬纲纪。”
他的肩背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可在他伏地的瞬间,嘴角却难以察觉地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绝不仅仅是感激,更是那种难以言喻的野心!
朱明自是看不到这些,可就算他看到了,也顶多只是防备而已。
因为他现在太需要人了,太需要那些有能力的人了。
一个有野心再加上能力也不错的人,或许能成为他手中的刀。
王朝的末期,不可能靠一人就能拯救。
就在褚宪章刚磕头谢恩,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猛地响起。
“陛下,祖宗法度不可废啊!”
只见太监刘福猛地冲出人群,扑倒在地,涕泪横流。
他知道王德化的死肯定和陛下有关,至于这褚宪章在王德化刚死就被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一个新的掌印太监,代表着新的势力,那旧的势力必将被排挤,甚至是血洗。
自己若是再不拼一把,那只有死路一条。
“掌印之位,需德高望重、深谙内务者居之,褚宪章资历浅薄,恐难当大任!”
“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此乃动摇宫闱根基之……”
见王福率先出头,他旁边的几个太监也随之跟风而来。
“聒噪!”
朱明眼中戾气一闪,刘福和他身边的几个太监浑身剧震,如同被鞭子抽中。
“刘福,你跟随王德化多年,执掌批红,可知……何为‘本分’?”
朱明此时的语气平淡,可在刘福眼中却如千钧重担般压在他的身上。
刘福疯狂叩首,涕泪横流:“陛下,奴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王德化……王德化所作所为,奴婢毫不知情啊,奴婢只是按章办事,谨守祖宗法度……”
他试图再次抬出“祖宗法度”这块挡箭牌。
“祖宗法度?”朱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他猛地抄起书案上那方用来压奏章的青铜貔貅镇纸。
“祖宗法度就是让你们这些奴才结党营私,贪墨成风,视宫规如无物吗?”
怒吼声中,那方沉重的青铜镇纸带着凌厉的破风声,被朱明狠狠掷出。
不偏不倚,正砸在跪地哭嚎的刘福额头上。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刘福的哭嚎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向后仰倒,额头上更是鲜血狂涌。
鲜血糊满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染红了身上的蟒袍。
他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拖出去!”朱明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血人,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扔到王德化边上,让他也好好看看,什么叫‘祖宗法度’!”
听到旨意,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拽死狗般抓住刘福的脚踝,毫不费力地将还在抽搐的他拖出了值房。
粗糙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痕,一直延伸到门外,与值房外清冷的空气混合,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值房内,死一样的寂静。
剩下的太监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停滞了。
褚宪章依旧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显示出他内心的激荡。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纸灰味,还有浓得化不开得恐惧。
朱明缓缓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
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这一早上的雷霆手段,几乎耗尽了他本就虚弱的精力。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如同冰冷的铁爪在腹腔内撕扯。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喘息之际,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
“报!”一声带着极度恐慌的呼喊,撕裂了司礼监值房的死寂。
一名满脸惊惶的年轻宦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看清值房内的景象,便噗通跪倒在地。
只听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陛下,不好了!玄武门……玄武门当值太监赵四……赵四他……他突发高烧,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腋下……腋下现出拳头大的紫黑肿块,人……人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