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烛火燃了一夜,将熄未熄,挣扎着在窗纸上投下朱明枯坐御案的剪影。
案头那座巨大的铜胎珐琅沙漏中细白的沙粒无声滑落,堆积在下方玻璃腔的底部,像一座微缩的坟冢。
丑时、寅时……朱明几乎未动,只有手指偶尔神经质般地敲击着紫檀木案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
乾清宫的寂静是冰冷的,沉甸甸地压在朱明的心口。
仿佛昨夜那箱腌菜缸下掘出的罪恶并未被抬走,而是化作了无形的巨石塞满了这间象征至高权力的暖阁。
朱明几乎一夜未眠,眼窝深陷,面色在摇曳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
胃部的绞痛如同钝锯在腹腔内反复拉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
于是他脱下脚上的厚底棉靴,赤足踩在冰冷彻骨的金砖上,那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窗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压抑。
唯有呼啸的寒风如同万千冤魂在紫禁城的殿宇楼阁间穿梭哭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更添了几分肃杀。
“陛下,寅时三刻了。”王承恩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出现在暖阁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当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赤露在外、冻得微微发青的双足上时,他的脸上刻满了忧虑。
此刻他的手中捧着一套崭新的明黄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十二章纹,在昏暗的烛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威严。
朱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都……准备好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回陛下。”王承恩躬身:“按陛下吩咐,王德化的……尸身,已移至东华门。”
“褚宪章那边,也已着人肃清了司礼监值房外围。”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道:“只是……值房内,刘福等人……”
“知道了。”朱明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刘福,王德化的心腹。
不过这人就是一块沾着旧主血迹的绊脚石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窒息感,也压下了胃部的翻搅。
“更衣。”
王承恩连忙上前,动作麻利又小心地替朱明换上那身象征着权力的龙袍。
沉重的丝缎覆盖在身体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束缚感。
当玉带束紧腰身的瞬间,朱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痛楚都强行压入这身龙袍之下。
随后他推开暖阁的门。
凛冽如刀的晨风瞬间灌入,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
天色依旧沉黑如墨,东方天际只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混沌不明。
偌大的紫禁城,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去东华门。”朱明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不容置疑。
王承恩心头猛地一紧,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示意早已在阶下肃立的四名锦衣卫掌灯引路。
昏黄的灯笼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光影破碎,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冰冷的宫道石阶。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门,脚步声在死寂的宫苑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旷和压抑。
---
东华门。
这里是紫禁城的东大门,平日里宫人采买、外官觐见皆由此出入,本该带着一丝市井的烟火气。
然而此刻,这座巍峨的宫门却化作了阴森恐怖之门。
只见两根粗大的、裹着黑漆的门柱之间,一道僵硬的身影被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
正是昨日还权势熏天,此刻却已沦为冰冷尸体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
一根粗糙的白绫深深勒入他肿胀发紫的脖颈,舌头吐出半截紫黑恐怖。
他的官袍已被剥去,只余一件破烂的白色中单,上面沾满了泥土、血污和挣扎的痕迹。
最为骇人的是那双眼睛——圆睁着望向下方,凝固着无尽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怨毒。
尸体在寒风中微微晃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几支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昏黄的光斑投射在尸体下方的青石板地面上。
暗红色的血水一滴滴地落下,砸在青石板上。
寒风刺骨,血水落地后竟未能完全洇开,边缘处就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如同地狱绽开的诡异花朵。
“嘎——!”
几只漆黑的乌鸦这浓烈的血腥味吸引而来,它们毫不畏惧地落在王德化肿胀的头颅和僵硬的肩膀上。
尖锐的鸟喙毫不留情地啄食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和眼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笃笃”声。
每一次啄食,都带下一点皮肉,引得那悬挂的尸体又是一阵轻微而诡异的晃动。
高悬的肿胀尸体、凝固的暗红冰血、啄食腐肉的乌鸦、呼啸的寒风——这构成了一幅极端冲击力的恐怖画面。
这是对旧有权势最赤裸裸的践踏,是对所有心怀鬼胎者最血腥的警告!
宫门内外,早已被羽林卫以刀戟封锁。
数十名值早或闻讯而来的宫女太监被驱赶在警戒线外,挤作一团。
他们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有的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有的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乌鸦的嘶鸣、绳索的吱嘎、以及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地狱的挽歌。
“都看清楚了!”一名羽林卫校尉按刀而立,声音如同寒铁,穿透了这死寂的恐惧。
“陛下有旨,凡直视此僭越逆尸者同罪论处,再有围观者,以此为例。”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人群,如同刮骨的钢刀。
此时朱明已做车辇到了东华门附近,他让随行的锦衣卫拉起前方辇帘。
接着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王德化那张扭曲的脸。
停留片刻,他目光扫向那些面色惨白的围观者。
此时因为天色尚未明朗,那些围观者又被王德化的尸体吸引,因此朱明的到来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带着怨毒的冷笑声从人群外围清晰地响起。
“哈哈……报应,死得好,这老阉货早该去死……”这声音尖利,来自于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中年妇人。
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意笑容,正对着王德化的尸体指指点点,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包括朱明的视线。
王德化位高权重,平日里欺压的宫女和太监海了去。
在场的太监和宫女没几个不想骂的,只是碍于宫规和皇帝的旨意,因此没人敢在此地大声喧哗。
见此,朱明掀起侧面辇帘的一角问道:“王大伴,此女是谁?”
明朝的崇祯虽然信任宦官,但有了魏忠贤的前车之鉴。
那些位高权重的宦官都被崇祯严密监视。
当然崇祯不可能每天去问询宦官的事情,因此监管宦官之责自然而然得落到了王承恩的手里。
此时天色渐明,王承恩瞧了瞧,接着躬身回答道:“陛下,此女早年是王德化的“对食”之人,后因年老色衰被弃。”
“哦!”朱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又波澜不惊道:“此女如何?”
“这……”王承恩的思索一会,说道:“早年跟着王德化时,常借其势欺凌宫女,有几人还因此自戕。”
听到有几个宫女被她逼的自戕,朱明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冷冽。
“直视僭越之物,同罪论处。”朱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碎裂,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朕的旨意,是儿戏吗?”
听闻此言,羽林卫校尉眼神骤然一厉,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一声呵斥。
“咻!”
一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獠牙,从人群中精准无比地射出瞬间洞穿了那名宫女的咽喉。
“呃……”宫女脸上的神色瞬间凝固,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她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着鲜血的脖子,身体晃了晃,如同被砍倒的木桩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鲜血迅速在她身下蔓延开来,温热的红流与王德化滴落的、早已冰冷的暗红冰血交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啊!”人群瞬间爆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群,疯狂地向后拥挤、推搡,所有人都被这毫不留情的杀戮彻底震慑。
紧接着不知是谁喊道:“是陛下,陛下来了!”
说完,东华门的所有人立即跪地叩首,噤若寒蝉。
朱明冷漠的扫过众人,辇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景象。
“走。”一个简短的字,从辇中传出。
御辇没有停留,径直穿过这血腥恐怖的东华门,碾过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却又混合着新血液的污渍,驶入了内廷更深的黑暗之中。
独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恐惧和那具在寒风中兀自晃荡被乌鸦不断分食的残骸。
新一日的清洗,从这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