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绸,包裹住了整个京城,寒风在狭窄曲折的街巷中肆虐穿行。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更夫单调而遥远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崇文门外,靠近城墙根的一条僻静胡同深处。
这座原本属于光禄寺少卿张云汉的三进宅院,此刻被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将这座宅邸围得水泄不通,隔绝了一切窥探的可能。
空气凝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此凝固。
王承恩站在宅院的正中,身上裹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花白的鬓角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染上一层诡异的橘红。
他手里紧紧攥着朱明赐下的那方羊脂白玉镇纸,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厚的手套传来,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力量源泉。
火光映照着他苍老而刻板的脸,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皇命的漠然。
“搜,掘地三尺得搜,重点搜索厨房和后院。”王承恩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听到命令,锦衣卫瞬间散开。
沉重的脚步声、器物翻倒的碰撞声、门板被暴力踹开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这座平日里还算体面的宅邸此时已经陷入了混乱和恐慌。
几个睡眼惺忪的下人被锦衣卫粗暴地从被窝里拖出来,按倒在冰冷刺骨的石板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此刻他们连哭喊都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目标迅速锁定在后院厨房旁一个堆放杂物且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角落。
走近一看,那里有一口半人高粗陶制成的腌菜大缸。
缸口用一块沉重的青石板死死压着,仿佛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搬开石板!”王承恩下令。
两名身材魁梧的锦衣卫上前,合力将沉重的石板挪开。
“哐当”一声闷响,石板落地。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酸臭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熏得周围的锦衣卫都微微皱眉。
“挖!”王承恩面无表情,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散发着恶臭的缸。
锦衣卫用带来的铁锹和铁镐开始挖掘缸底和周围的泥土。
湿冷的泥土被不断翻起,混杂着腐烂腌菜的黑水和令人窒息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可此处除了泥土和烂菜,一无所获。
旁边被按在地上的一个老仆,似乎是这里的管家,只见他抖得如同风中秋叶道:“各……各位官爷……这……这就是个腌菜缸,底下……底下啥也没有,张公公他……”
王承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见此,那老仆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而他的裤裆也在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继续挖,给我挖穿它。”王承恩不为所动,声音冰冷如铁。
铁镐和铁锹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来,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
深褐色的泥土被不断刨开,坑越来越深。
突然“铛”的一声响起!
一名锦衣卫手中的铁镐似乎重重磕在了一个极其坚硬的东西上。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王承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几名锦衣卫立刻放下工具,如同猎犬般扑到坑边,用手飞快地扒开周围的泥土。
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深褐色的泥土中,赫然露出了一个黑乎乎且棱角分明的边角!
“是箱子!”一名锦衣卫低吼,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沙哑。
很快一口长约三尺、宽两尺、高约一尺半的厚重樟木箱被从近三尺深的泥土中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箱子表面沾满了污泥和腐烂的菜叶,而箱口处还挂着一把巨大的黄铜锁。
这把锁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着幽暗而诡异的光泽。
“砸开!”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急促和冰冷。
一名锦衣卫举起手中的沉重铁锤,对着铜锁的锁芯位置运足力气狠狠砸下。
“哐当”一声巨响,铜锁应声断裂。
紧接着箱盖被猛地打开,箱子里有一层油布,掀开之后耀眼的银光从箱口倾泻而出。
这亮光映亮了周围锦衣卫们的脸庞,也狠狠刺痛了王承恩浑浊的双眼。
整个箱子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两官锭雪花银。
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如同无数只贪婪的眼睛在眨动。
那银锭特有的财富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酸菜的腐臭,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又令人作呕的气味。
粗略看去,这满满一箱,至少数千两之巨,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
此时坑洞旁一名锦衣卫喊道:“王公公,这底下似乎还有。”
“挖,给我继续挖!”随着王承恩的命令,那些锦衣卫挥动锄镐的速度愈发快了。
很快六口相同的箱子被挖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饶是王承恩心中早有预料,也被这巨额的财富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胸腔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腌菜缸,好一个腌菜缸!
张云汉,好一个“清廉”的光禄寺少卿!
这每一锭银子,都浸透了冻毙宫娥的冤魂和民脂民膏的血泪。
“抬走!”王承恩猛地回过神,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微微发颤。
“连箱子一起抬进宫,抬到乾清宫面呈圣上。”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扫过六口沉甸甸的箱子,又扫过旁边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管家和下人们。
王承恩的眼中没有丝毫怜悯,接着喝道:“此间人等全部锁拿,押入东厂候审,此宅,即刻查封。”
锦衣卫们纷然允命,一部分人锁拿人犯,还有一部分人抬银箱。
一只樟木银箱要四名壮汉合力才能勉强抬起,而这里足足有六箱。
忙活了好一会儿,一行人抬着六口口沉重的箱子,迅速消失在崇文门口。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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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刺鼻酸腐和冰冷金属气息的怪风猛地灌入,瞬间冲淡了暖炉的融融热意。
王承恩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与满身风尘率先踏入。
他身后二十四名健壮的锦衣卫抬着六口沉重无比的樟木箱,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
箱子“咚”地一声闷响,重重落在暖阁中央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震得烛火都摇曳了一下。
“陛下,赃银都起出来了。”
王承恩的声音带着沙哑和一种完成血腥任务的沉重。
朱明缓缓从御案后的阴影中站起身。
他没有看王承恩,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牢牢盯在那六口散发着恶臭的箱子上。
浓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熏人欲呕。
然朱明仿佛浑然未觉,一步步走近,他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如同踏在累累白骨之上。
终于他走到箱子前,停下!
俯视着箱内那码放整齐的官银,朱明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火光跳跃,在银锭表面投下了流动的光斑,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张云汉的罪恶,亦是在嘲笑着大明的腐朽。
张云汉的供词——“冻毙宫娥三十七人”——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朱明的神经。
这每一锭银子,都浸透了那些无辜少女的鲜血,与周奎那虚伪的“三千两”许诺形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一股混杂着暴怒、恶心、狂躁、还有一丝扭曲的复杂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朱明胸腔里疯狂冲撞。
下一刻,他猛地弯下腰,伸出双手,不顾那箱沿沾染的污泥和腐烂污秽,一左一右抓起两锭沉甸甸的五十两官银。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穿透皮肤,刺入骨髓。
那沉甸甸的分量,像两块沾血的冰坨,压在他的掌心。
朱明死死攥着,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凸而起。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朱明做了一件极其疯狂也极其宣泄的举动!
只见他竟猛地抬脚,踏入了那散发着恶臭的银箱之中。
“咔嚓!咯吱!”几块银锭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和挤压声,如同骨骼断裂的呻吟。
朱明就那样站在满箱的银锭之上。
污泥沾染了他玄色的袍角,腐烂的酸臭气息如同毒雾般包裹着他。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这片流淌着罪恶光泽的“银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给一旁的王承恩和抬箱的锦衣卫们全都惊呆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银箱中的皇帝。
良久,朱明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看透这腐朽本质后的的迷茫。
他抬起手看着手中两锭沾着污泥的银子,又看看脚下这片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银山”。
一个嘶哑、疲惫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中缓缓响起,如同来自九幽的叹息,又如同对这腐朽末世最后的宣判:
“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