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内的纸灰味和血腥气尚未散尽,就被玄武门急报带来的死亡阴风猛地冲散。
赵四腋下紫黑肿块——鼠疫,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朱明的心口。
瘟疫!
在这内忧外患、大厦将倾的关头,这头无形的凶兽终于亮出了它致命的獠牙。
“封锁玄武门,所有接触者原地拘押,尸体连同其衣物铺盖即刻焚化,方圆百步内,遍撒生石灰。”
“告知太医院所有当值医官,即刻前往玄武门,若出现别的染病者,用黄连、黄岑、连翘等清热解毒之物缓解。”
“让太医院休憩在家的御医立马进宫,研制治疗鼠疫的药方。”
朱明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迸射而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他猛地起身,胃部的绞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刺激得更加剧烈,额角冷汗涔涔直流。
但他强行压下这痛苦,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褚宪章。
“褚宪章,内廷防疫,朕交给你,凡有懈怠、隐瞒、传播恐慌者——立斩不赦。”
“奴婢遵旨,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负陛下重托!”褚宪章重重叩首,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明白,这是皇帝对他的考验,更是他立足新位的基石。
想到这里,他迅速起身,点了几名心腹太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值房,扑向那死亡蔓延的玄武门。
朱明看着褚宪章消失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气味的空气刺入肺腑。
他虽然是穿越而来,对明朝的历史甚是了解,可他毕竟不是百事通,对古代瘟疫的防治之法知之甚少。
不过对付瘟疫最好的方法就是隔离、消毒。
然大明百姓民心涣散,大部分官员表面忠心,实际上该捞钱的捞钱,不作为的不作为,或许还有些私通李自成和多尔衮的。
如今他就是想让京城的百姓隔离、消毒都难如登天,更何况鼠疫已蔓延至小半个大明。
“唉!”朱明在心中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内廷的脓疮刚剜去部分,新的脓疮又出现了。
此刻的大明像是长满脓疮的重病患者,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拔除,否则就是死!
所以朱明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
“王大伴。”他转向王承恩,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备辇,去西苑校场。”
军权!
必须立刻将军权握在手中,否则一切清洗,一切挣扎,都是无根浮萍。
……
司礼监值房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瘟疫的阴霾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朱明。
他几乎是强撑着被王承恩搀扶上御辇,胃部的绞痛在车驾的颠簸中愈发剧烈。
每一次在车轮碾过宫道的缝隙时,都像有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腹腔。
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朱明紧闭着眼,身体随着车驾的晃动微微起伏,唯有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显示出这具躯壳承受的巨大痛苦和压力。
御辇穿过重重宫门驶出西华门,凛冽的寒风瞬间失去了阻挡,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灌入辇内,刮得人脸颊生疼。
朱明猛地睁开眼,透过掀起的辇帘缝隙望去——西苑校场。
巨大的演武场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铺展开来,空旷得令人心悸。
枯黄的草皮早已被践踏成泥泞的冻土,裸露着斑驳的灰褐色。
朔风如同脱缰的野马,毫无遮拦地在场中呼啸奔腾,卷起地上的浮尘和残雪碎屑。
西苑校场中黑压压站着一大片人,那是京营的官兵。
远远望去,如同被随意抛洒在冻土上的破布麻袋。
他们大多穿着陈旧不堪、打着补丁的鸳鸯战袄,颜色早已褪尽,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而瑟缩。
至于军队整体的队列更是歪歪扭扭,毫无阵型可言。
此时大部分士兵们都缩着脖子,抱着胳膊,在原地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双脚,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
不少人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神空洞麻木得望向点将台方向,带着一种长期饥饿和绝望浸润下的呆滞。
寒风卷过,掀起他们破败的衣角,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甚至塞着干草的填充物。
这个号称六万人,账面两万多人的京营,此刻列队于此的目测不足一万五千之数。
如此巨大的缺口,仿若无声的嘲笑,嘲弄着大明最后的遮羞布。
台前,襄城伯、京营提督李国桢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山文甲,外罩猩红的大氅,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脸上堆满了谄媚到夸张的笑容,远远望见皇帝的御辇时,便立刻小跑着迎上前,动作甚至带着几分滑稽。
“臣李国桢,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国桢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试图盖过呼啸的风声。
御辇停下。
朱明在王承恩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明黄常服的袍角被吹得紧贴在腿上猎猎作响。
朱明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忍受着胃部的剧痛和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片瑟缩麻木的人群,最后落在李国桢那张谄媚得几乎要滴出油来的脸上。
李国桢——靖难功臣李濬后裔,世袭襄城伯爵位。
因口辩有才,深得崇祯信任,官至京营总督,负责京师防卫。
“平身。”朱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陛下!”李国桢利索地爬起身,腰弯得更低了。
“陛下龙体亲临校场,三军将士无不感佩涕零,士气如虹,定能……”
朱明没有理会他的阿谀,径直走向点将台的石阶,王承恩在一旁紧紧搀扶着,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李国桢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着:“……陛下您看,将士们虽然……呃,略显清减,但精神头是足的,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必为陛下效死,扫平逆贼……”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和可笑。
登上点将台,视野陡然开阔,台下京营官兵的惨状也看得更加真切。
一张张被寒风和饥饿雕刻得麻木呆滞的脸,那如同风中芦苇般瑟瑟发抖的身体,让朱明的心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就是拱卫京畿的最后力量?
这就是他赖以对抗李自成的资本?
一股荒谬和彻骨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脸上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不过片刻功夫,朱明走到台前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陷的眼睛。
“抬上来。”朱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校场。
随着他的命令,八十名身材健壮健壮的锦衣卫,四人一组,吭哧吭哧地抬着二十个沉重无比的大木箱,步履沉重地登上点将台。
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脚下的石台似乎都微微一颤。
此刻点将台下,有部分士兵的目光看了过来。
当大木箱被掀开时,一片耀眼夺目的银色光芒从箱口倾泻而出。
这些银子是昨日抄家内监和陈演的收获。
今日一早,朱明便让李若琏和骆养性送来了西苑校场。
此刻两人也站在朱明身旁不远,担当起护卫之责。
在冬日灰暗的光线下,那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两官锭,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整整二十箱,堆积如小山般的白银,瞬间刺破了校场的灰暗,灼伤了台下所有官兵的眼睛。
死寂!
方才还充斥着寒风呼啸和细微跺脚声的校场,瞬间陷入了一种绝对真空般的死寂。
所有麻木呆滞的脸庞,所有的瑟缩动作,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一万多双眼睛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死死地钉在了点将台那片流淌的银山上。
此刻空气仿佛被冻结,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汇聚成一片沉闷的轰鸣。
银子,是真正的银子!
是能买到粮食,买到棉衣,救活一家老小性命的银子!
李国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银光晃得有些发懵,但随即他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正要开口奉承。
朱明却没有给他机会。
只见他目光如炬,精准钉在了靠近点将台右侧,一名穿着崭新铁甲、正努力挺直腰板的将领身上。
“赵云龙。”朱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校场上空炸响。
赵云龙浑身一激灵,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丝惊愕和慌乱。
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点他的名,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抱拳出列:“末将在!”
“上前。”朱明的语气平淡无波。
这让赵云龙心中更为忐忑,但他还是依言快步走到点将台下,单膝跪地:“陛下有何吩咐?”
他偷偷抬眼,瞥见皇帝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