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云梦泽的水汽染成一片赭红。
赵云勒住胯下白马，低头看着马蹄深陷的淤泥，眉头拧成了疙瘩。
身旁十名骑士的马匹已陷没至小腿，其中三匹青骓马更是前蹄打滑，险些栽倒在烂泥中。
“赵将军，”廖化翻身下马，拔出腰间环首刀插在泥地里借力，“我早说过走夏口官道，沿汉水西岸北上，虽多绕三十里，却都是夯土驿道！”
他指着左侧隐约可见的林莽，“云梦泽此时正值梅雨，沼泽地里路极不好走，深处可吞人马！”
赵云翻身落地，靴底“噗嗤”一声溅起污水：
“玄德公已比我们早走一日，若走夏口，耽误这半日时间，便是要命！”
廖化知道时间紧急，可现在这种状况，他宁可多跑些路，“这三匹马再陷下去，就得徒步赶路了！”
骑士中有人低声抱怨：“郡守府的好马，都被这烂泥毁了……”
廖化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但心中也有同感。
他转而对赵云道：“将军可知，这云梦泽在先秦时称‘云楚大泽’，如今淤塞过半，本地人都只敢走固定栈道。”
他从怀中掏出半张残破的兽羊皮地图，“你看这标记，此处本有三条栈道，去年江水暴涨，中间那条已塌了！”
赵云盯着地图上模糊的朱砂线，心中更为焦急：“元俭，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廖化将地图卷好塞进靴筒：“有句话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既然已经进了这沼泽，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夜风裹着腐草味袭来，赵云打了个寒噤。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的天际，那里正聚起墨色的云团。
忽然，身后传来马匹的悲鸣，一名骑士惊呼：“我的马腿折了！”
众人围过去时，那匹黄骠马已倒在泥中，右前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赵云拔出佩剑，眼中闪过痛惜：“杀了吧，别让它遭罪。”
刀光闪过，马首落地。
廖化看着喷涌的鲜血染红淤泥，又望了望远处的云团忽然叹道：“将军，今夜怕是走不出这片泽地了，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赵云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队伍已经没法走了，只好回了一个“嗯”字。
暮色四合时，一朝大雨刚刚停歇。他们在一处高出水面的土丘扎营。篝火噼啪作响，烤着骑士们湿透的衣甲。
赵云坐在火堆旁擦拭亮银枪，枪尖倒映着跳跃的火光。
此刻只有这种擦拭武器的重复动作才能缓解他心中的不安。
“赵将军，”廖化抱膝坐在对面，望着跳动的火苗，“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
“你为何对玄德公如此忠心？”
听到这话，赵云擦枪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廖化：“元俭何出此问？”
“只是，我出身南郡，家里世代耕田。我本也应该一辈子与粟米大交道，十六岁那年却阴差阳错入江夏军中，我跟过黄祖，跟过黄射，却从未想过要效忠与谁！”
“那你现在不是跟着公子吗？”
“我觉得公子与黄家父子不同，但是我又不清楚此感到底是何物！”
他想起初遇刘备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在公孙瓒帐下，刘备拍着他的肩膀说“子龙真丈夫也”，那声赞叹至今犹在耳畔。
“我初见主公时，不过是公孙瓒手下一小卒，”赵云的目光飘向远方，“当年诸侯会盟讨董卓，众二千石大员都不敢冒近，而玄德公那时还只是平原相，却敢带着关张二将与几十人马冲在最前，何等勇武！”
“主公待手下将士情同手足，关云长和张翼德皆有万夫不挡之勇，却为之肝脑涂地，云长连曹操那里封的列候都不要，也要投奔主公，如此作为试问谁能做到！”
“大公子也对我们很好！你们说对不对！”廖化回了一句，又问后面的兵士。
众人皆异口同声道：“对！”
赵云不否认，刘琦确实也是值得追随的人，如果他没有遇到刘玄德，说不定他也会追随他。
“文俭，你遇到了一个好主公！”
廖化陷入了沉思，他有点明白赵云对刘备的感情，但又模模糊糊，不明其真。
要是公子出了事，我也会跟赵云这般吗？
廖化拨弄着柴火，火星溅起又熄灭，“我在江夏听夫人说，刘玄德的‘仁德’，是拴在马车上的幌子，走到哪儿就挂到哪儿。”
赵云猛地将枪插入地面，枪杆震得火星四溅：“休要听信妇人之言！”
廖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为何玄德公不告而别？”
赵云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篝火，溅起一片火星：“主公自有自己的道理？玄德公乃中山靖王之后，竖有匡扶汉室的大愿，总要以大局为重！”
不知何时，赵云口中的刘备也变成了玄德公！
“可公子也是汉室宗亲，难道他的就不是大局吗？况且，荆州一地本就刘氏宗业，公子他是嫡长子，本应继承。玄德公说要相助公子的时候，我也在场，怎么转头又要去襄阳呢？襄阳那地方，不是蔡瑁的地盘吗？”廖化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
赵云怔住了。
他看着枪尖在火光中摇曳的倒影，忽然想起诸葛亮在府衙厅内那句“观变”。
夜风卷起沼泽的湿气，吹得篝火忽明忽暗，将赵子龙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
“睡觉！”赵云猛地拔出长枪，转身走到篝火的另一侧，背对着廖化，“明日卯时拔营，无论如何要赶到随县！”
廖化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篝火中渐渐熄灭的木柴，低声不语。
只见赵云的影子随着火光左右晃动起来。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在空旷的沼泽中显得格外凄厉。
赵云躺在营帐里，听着身边骑士的鼾声，却毫无睡意。
难道司马夫人说的是真的？
玄德公的仁义，真的只是逐鹿天下的筹码？
他猛地坐起身，透过营帐缝隙望向夜空。
墨色的云层中，一颗孤星闪烁不定，宛如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