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色如墨。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朱翊钧坐在由八个小太监抬着的轻便步辇上,身上换了一件素面杭绸的夹袄,外头罩着白麻孝服。
步辇两侧,各有一列提着羊角灯笼的宫女,昏黄的灯光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他没有看风景,只是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是一双属于九岁孩孩童的手,小小的,指节还带着一点肉感,但此刻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要掐进掌心。
他不是去见母亲,他是去见这大明帝国幕后的执政官之一,孝定皇太后李氏。
一个将他生下来,却又亲手将他推上孤家寡人之位,并为他配齐了“内相”与“元辅”这两大枷锁的女人。
他必须小心应对,比在朝堂之上,面对张居正和冯保时,要更加小心一百倍。
因为在朝堂上,他尚有皇帝的名分可以作为武器。而在这里,他唯一的身份,是儿子。
儿子,是这世上最容易被拿捏的身份。
步辇在慈宁宫门前停下。
冯保早已在此候着,脸上挂着一贯的恭顺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灯火下看来,总透着几分不真实。
“万岁爷,太后在暖阁里等着您呢。”
朱翊钧点点头,由冯保亲自搀扶着下了步辇。
一踏入慈宁宫的范围,一股混杂着名贵香料与淡淡药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与乾清宫的清冷肃杀截然不同。
这里,更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后宅,温暖,也更压抑。
暖阁内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李太后正坐在一张铺着明黄色坐褥的榻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心不在焉地捻着。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眉眼间与朱翊钧有几分相似。
她没有穿太后规制的繁复礼服,只是一身素雅的宫装,头上也只简单地簪了一支珍珠钗
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而非权倾朝野的皇太后。
看到朱翊钧进来,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真切的关爱与心疼,放下了佛珠,对他招了招手。
“钧儿,快到母后这里来。”
朱翊钧顺从地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后请安。”
“傻孩子,自家母子,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李太后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摸了摸他的后颈。“怎么手这么凉?可是穿少了?冯保!”
她声调微微一扬,站在一旁的冯保立刻躬身。“奴婢在。”
“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怎么当差的?天气转凉,也不晓得给皇上加件厚实的衣裳?”
“太后息怒,是奴婢的疏忽。”冯保立刻跪了下去,额头贴地。
朱翊钧心里冷笑一声。好一出主仆情深,好一场敲山震虎。
名为关心儿子,实则是在告诉他,冯保是我的人,他的疏忽,由我来责罚,也由我来庇护。
你这个皇帝,动他之前,要先掂量掂量。
“母后,不怪冯公公。”朱翊钧连忙开口,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委屈
“是儿子心里发慌,身上才冷的。跟穿多穿少没关系。”
李太后的目光柔和下来,怜惜地将他搂进怀里。那怀抱很温暖,带着她身上独特的馨香,却让朱翊
钧感到一阵莫名的僵硬。
“我的儿,你还在为大行皇帝的事伤心吗?”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朱翊钧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想父皇……也怕……”
“怕什么?”李太后追问。
“怕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帝。”朱翊钧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今天在殿上,张先生和冯公公为了父皇梓宫奉移的路线吵起来了。
张先生说要守祖制,冯公公说要趋吉避凶。他们说的都是大道理,儿子听不懂,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儿子……儿子好没用。”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他没有控诉任何一方,只是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能力不足、左右为难、急需依靠的可怜形象。这比直接告状要高明得多。
李太后听了,果然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湿润。
“难为你了。你才九岁,就要担起这么重的担子。张先生是国之栋梁,他的话,你要听。
冯保是伺候了咱们家两代人的老人,忠心耿耿,他的话,你也要信。”
朱翊钧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等于没说。又是和稀泥。
看来在她心里,这两大政治盟友的地位,确实稳如泰山。
“儿子知道。”朱翊钧低下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所以儿子最后让他们再议,说要请示过母后和仁圣太后,再做定夺。儿子……没做错吧?”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像是在寻求肯定。
“做得很好。”李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凡事多思量,多权衡,不偏不倚,这才是君王之道。你比你父皇,有主见。”
夸奖完,她话锋一转,终于切入了正题。“不过,母后听说,你后来单独见了你礼王叔?”
来了。
朱翊钧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晚这场家庭会议的真正议题。
他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慌乱,像是做了错事被家长发现了一样,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是……”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李太后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双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牢牢地锁着他。
朱翊钧仿佛被那眼神吓住了,嘴巴一扁,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母后……儿子……儿子就是害怕!”
他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像个真正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他们……他们都好吓人!张先生不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刀子一样!
冯公公跪在那里,儿子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宫里头,那么大,那么空,儿子晚上睡觉都做噩梦,梦见父皇不要我了,所有人都欺负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