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得正好。”朱翊钧话锋一转,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舆图在桌案上铺开,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地的州府县城。
“米价之事已了,如今手里握着数百万石粮食。这些米,可不能在几个省发霉。
朕打算,以‘赈济调节仓’的名义,将这批粮食,分发至全国各地。
先生是次府,于国朝大政最是熟悉,咱们正好商议一下,这批粮食,该如何调配,才能效用最大。”
如此之巨的米在一城一地确实麻烦和灾难,但是把米均摊到全国这些米也仅仅是堪堪够用。
君臣二人在暖阁之中,就着舆图,商议着一条条具体的施行细则
从漕运的路线,到地方官府的交接,再到如何防止小吏贪墨,一直讨论到深夜。
与此同时,后宫,慈宁宫。
李太后正借着烛光,细细研读着张居正推行的新法条陈。
她虽是女流,却并非寻常妇人。自隆庆皇帝登基以来,她便时常帮助丈夫处理政务,对朝堂之事,知之甚详。
她看得出,张居正这套法子,虽猛烈了些,却确实是医治大明沉疴的一剂良药。
就在她频频点头之际,大伴冯保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吃力地抬着三个沉甸甸的大木箱。
“太后娘娘,您瞧,这是万岁爷特地孝敬您和陈太后的。”冯保谄媚地笑着,亲自上前,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哗——”
满箱的金元宝,在烛光下金光灿灿,几乎晃花了人的眼。
“这么多?”李太后也是一惊。她久居深宫,对内帑的家底,心中有个大概的数。
自己儿子登基时,内帑几乎是空的。
这才多久,就有了如此巨额的黄金?这要是换算成白银,怕是比先帝在时最富裕的时候,还要多出数倍。
冯保见太后惊讶,心中更是得意,连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
添油加醋地说道:“太后娘娘,您是不知道啊!万岁爷的内帑,如今又扩建了一间,已经是第四间了!
奴婢粗粗估算了一下,光是这次送来的银子,就不下三千万两!金子和各种奇珍异宝还不算在内呢!”
“三千万两?”李太后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她猛地放下手中的书卷,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么一笔巨款,绝不可能是靠节省用度攒下来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抄家!可近来,并未听说朝廷有什么大的案子,抄了哪个国公或者巨贪的家。
“这钱,是哪里来的?”李太后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冯保被这气势一压,顿时矮了半截。
他对朱翊钧和礼王成立商号,在海外布局的事,其实并不知情。
小皇帝的心思,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他不敢隐瞒,只能把自己四处打听来的,一知半解的消息
拼凑着说了出来:“回太后,奴婢……奴婢也不是很清楚。
只听说,前些时候,全国米价飞涨,闹得是民怨沸腾。
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家‘承运商行’,跟那些米商打了一场商战。
等米价一平复,一箱箱的金银,就源源不断地送进宫里来了……”
慈宁宫的烛火,将李太后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背后那幅绘着“百鸟朝凤”的巨大屏风上,竟显得有些孤寂。
冯保早已退下,那三箱金元宝依旧敞着口,灿烂的金光却丝毫不能让她的心情明媚起来。
恰恰相反,这光芒在她眼中,比最深的夜色还要冰冷,还要危险。
三千万两白银,还不算黄金。
这个数字,像一柄重锤,反复敲击着她的心。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一张无形的,覆盖了整个大明的棋盘。
她的儿子朱翊钧,端坐于棋盘一端,而另一端,却是一团看不清面目的迷雾。
那家“承运商行”,就是棋盘上最致命的一步杀招。
冯保查不出来,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是大内的总管,可他终究是站在明处的。
而能布下此等惊天之局的人,又岂会轻易留下能让冯保抓住的尾巴?
“商战……”李太后喃喃自语,指尖轻轻划过一本《资治通鉴》的书脊。
史书上,吕不韦“奇货可居”,范蠡“三聚三散”,玩的都是经世济国的大手笔。
可那些,都是在乱世。如今是太平天下,能用商业手段,将传承百年的士绅集团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背后的人,其心智,其手段,已经超出了寻常权谋的范畴。
她不相信这是年仅十岁的朱翊钧能独立想出来的。
她的儿子她了解,聪慧早熟,甚至有些超乎年龄的冷酷,但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拥有如此鬼神莫测的布局能力。
这需要对天下人心、漕运、物价、乃至海外番邦的形势,都有着极其深刻的洞察。
一定有人在教他。
一个藏在幕后的“帝师”。
这个人,是谁?是张居正吗?不像。
张居正的手段,是阳谋,是大开大合的改革,是“一条鞭法”这样堂堂正正的国策。
他或许会用雷霆手段,但绝不会用这种阴诡如毒蛇的商战之术。
这不符合他的为官之道,更不符合他的性格。
那是谁?
李太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不能容忍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左右着她儿子的思想,左右着大明的未来。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她不能再完全依赖冯保了。
“来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
她叫素心,是李太后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几十年来,忠心耿耿,早已是慈宁宫里除了李太后本人外,最有权势的人。
“去,把王安叫来。”
王安,是司礼监的一名随堂太监,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但他却是李太后在先帝还是裕王时,就安插在内廷的一颗闲棋。这颗棋子,她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
片刻之后,一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年太监,被素心领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奴婢王安,叩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李太后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有件事,要你去做。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冯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