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扫货,比钱博预想的还要顺利。
当他们集结了所有力量,如同饿狼般扑向各地“承运商行”时,迎接他们的
不再是掌柜们那令人恼火的、笑里藏刀的古怪表情,而是一张张写满了疲惫、无奈和认命的脸。
这一次,承运商行的掌柜们没有再提那“逾百石加价”的规矩
甚至在银钱交割时,还主动抹去了零头,动作快得像是在甩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番姿态,彻底打消了钱博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他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当最后一袋米被从承运商行搬出,那扇崭新的大门“吱呀”一声,在他面前缓缓关闭
并挂上了一块“东家无米,暂停营业”的木牌时,钱博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他站在苏州城的街头,看着自家粮行门口那块刚刚换上的
写着“每斗米拾贰两纹银”的天价牌子,听着周围百姓们传来的倒吸凉气和低声咒骂,他非但没有丝毫不安,反而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感。
骂吧,叫吧。
你们越是痛苦,越是绝望,我便越是快活。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骂声,能不能填饱你们的肚子。
接下来的几天,对于江南的富商巨贾们来说,是节庆,是狂欢。
钱氏园林里,夜夜笙歌。
名贵的昆曲班子在水榭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台下的商贾们推杯换盏,一张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
“钱兄,我敬您一杯!”刘胖子端着金杯,满脸红光地凑到钱博面前
“若非钱兄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我等今日,怕是早已成了那承运商行的釜下之鱼了!”
“是啊是啊,”盐商张老板也附和道,“此番大胜,钱兄当居首功!待朝廷那边事了,咱们江南商界,当奉钱兄为魁首!”
钱博端坐主位,享受着众人的吹捧,心中豪情万丈。
他已经收到了京城同年传来的消息,弹劾张居正的奏疏,已经准备了几十份
每一份都由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都察院那边,更是磨刀霍霍,只等着第一份饿死人的官报递到京城,他们便会立刻发难。
这张居正,和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死定了!
“诸位,”钱博举起酒杯,声音洪亮,“此番,我等不光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是为了天下士绅的体面
为了我大明数百年来的纲常伦理!待清除了张江陵这等奸佞,我等便是匡扶社稷的功臣!来,满饮此杯!”
“功臣!”
“满饮!”
酒杯碰撞,醇厚的酒液洒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映着烛光,仿佛是血。
狂欢之下,是无声的绝望。
苏州城西的一条小巷里,一户人家的大门紧闭着。
屋内,铁匠王大锤呆呆地坐着,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他那两个饿得面黄肌瘦、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孩子。
他的妻子,正拿着家里最后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准备出门去当铺碰碰运气。
“当家的,你别愁了,”女人眼圈红红的,却还是强撑着安慰丈夫
“我把这件衣服当了,怎么也能换回一升米来,够孩子们喝两顿稀的了。”
王大锤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那双长满了老茧,能把铁块锤成农具的大手。
这双手,能养活一家人,能让邻里乡亲都用上趁手的家伙。可现在,他却连一碗米都换不来。
他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都察院里,气氛同样压抑。
左都御史钱博的门生故吏们,正襟危坐,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放着一份措辞严厉的奏疏。
他们像一群等待捕食的秃鹫,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具名为“民怨”的尸体,彻底腐烂,散发出最诱人的恶臭。
“都沉住气,”为首的一名御史,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官印,“火候,还差一点。
我们要等的,不是民怨沸腾,而是饿殍遍野。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能让那张太岳,百口莫辩!”
而此刻的乾清宫,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礼王朱载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西暖阁,一见到朱翊钧,这位堂堂的亲王
竟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小皇帝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皇上!皇上啊!完了!全完了!”
朱翊钧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冯保新弄来的一只西洋自鸣钟,被他这么一抱,差点没站稳。
他皱了皱眉,看着自己这位活宝叔父:“叔父,成何体统。起来说话。”
“起不来了啊,皇上!”朱载纯哭嚎道,“腿软了!臣的腿软了啊!咱们的米……咱们的米全被他们买光了!
承运商行都关门了!臣……臣把您给的二十万两,全都赔进去了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些宗室兄弟要是知道臣把他们的饭碗给砸了,非得把臣的王府给拆了不可!”
他这几日,简直度日如年。
眼看着承运商行关门,市面上的米价飙到天上,他吓得连王府的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被哪个愤怒的百姓认出来,拿石头砸死。
他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是个天坑,当初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接这活儿啊。
朱翊钧看着他那副怂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挣开朱载纯的手,走到舆图前,指了指舆图上,福建外海的一个小点。
“叔父,你看这是哪里?”
朱载纯抹了把眼泪,凑过去一看,一脸茫然:“这……这是……澎湖?”
“没错。”朱翊钧点了点头,“就在你哭天抢地的时候,咱们的船队,已经在那里等了三天了。”
“船队?什么船队?”朱载纯更懵了。
“一支由一百二十艘福船组成,满载着从占城、暹罗运来的几十万石大米的船队。”
朱翊钧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朱载纯的哭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圆,傻傻地看着朱翊纯,半天没能合上。
“几……几十万石?”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王府一年的禄米,还不到这个数字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