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这地方,阴气太重。”
冯保搓着手,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跟在朱翊钧身后,脚步都有些发虚
“您瞧瞧这门,这灯笼,跟鬼屋似的。要不,奴婢派人进去清扫干净了,您再来?”
“怕什么?”朱翊钧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还能有鬼不成?
再说了,真有鬼,朕是天子,九龙护体,它见了朕,也得绕道走。你怕,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冯保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干笑两声。
跟在后面的御马监校尉和东厂番子们,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杀人都不眨眼,可对这等神神鬼鬼的东西,心里也犯嘀咕。
只有司礼监的张宏,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尽忠职守。
朱翊钧懒得理会这群人的小九九,抬脚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腐烂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庭院里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膝盖,假山倾颓,池水干涸,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淤泥。
廊柱上的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像是干涸的血迹。
“确实是个拍鬼片的好地方。”朱翊钧低声嘟囔了一句。
“皇上,您说什么?”冯保没听清。
“朕说,此地甚好。”朱翊钧背着手,像个巡视自家园子的老干部,一边走一边点评
“够大,够敞亮,收拾收拾,当个善堂绰绰有余。”
他非常期待十年、二十年后,从这里走出的学子们,用他们学到的格物、算学、律法,去打翻那高高在上的儒家神坛的景象。
但这事急不得,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出去。
一旦让朝堂上那群老狐狸发现他真正的意图,不光是他自己,将来住进这里的孩子们,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他要做的,是温水煮青蛙。
先以“善堂”之名,收容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再潜移默化地加入自己想要教的东西。
等他的学子们长大了,凭借远超同龄人的实学,自然能融入官僚体系,然后
像藤蔓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替代那些只会空谈心性的废物。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呵呵……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纯粹而愉悦的笑容。
这个笑容,落在一旁的三位大太监眼中,却各自解读出了不同的味道。
冯保觉得,这是小皇帝看到自己办的事妥帖,地方选得好,对他这个大伴的满意。
张宏则认为,这是皇上在用自己敲打了冯保之后,对他张宏忠心护卫的肯定。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张鲸,则单纯地以为,主子就是孩子心性,对这“凶宅探险”感到新奇有趣罢了。
三个人,三种心思,却都离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走吧,回宫!”
朱翊钧不怕没人来。山西、河南两府大灾,就算无灾之年,流民更是年年都有。
下面那些急于献媚的官员,为了讨好新君,绝对会掘地三尺,搜罗出一批又一批的小饥民,打包送过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些被他们亲手送来,作为自己政绩和媚上工具的孩子,将来,就是掘他们根的铁锹。
想到这,朱翊钧又觉得十分有趣,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次日文华殿内,檀香的余味尚未散尽,空气中却悄然凝结起一股比冬日寒冰更紧张的气氛。
张居正并未像往常一样躬身告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如松
那件象征着权柄巅峰的紫罗袍,在此刻仿佛成了一副沉重的铠甲。
朱翊钧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的边缘,发出的“笃笃”声,是这殿内唯一的声响。
他看着眼前这位大明朝的第一权臣,心中并无半分孩童该有的敬畏,反倒像是在审视一件趁手的工具。
“太傅还有事?”朱翊钧明知故问,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威严。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本奏疏。
他双手捧着,一步步走到御案前,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这本奏疏,他修改了整整一夜。
昨夜,那首《殿前秋》如同一道惊雷,将他从“帝师”的美梦中惊醒,也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去一点点试探、一点点推进。
眼前这位小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而是一个能跟上他脚步,甚至能为他冲锋陷阵的盟友。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张居正半生的心血,赌的是大明未来数十年的国运
更是赌这位少年天子,是否真有那份“补天”的魄力与胸襟。
冯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奏疏,转呈到御案之上。
他慢条斯理地翻开了奏疏的封面,几个古朴的篆字映入眼帘《清丈田亩疏》。
哦,原来是这个。
朱翊钧心中腹诽,脸上却不动声色。
一条鞭法,这是张居正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也是后世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明中期的财政危机。
但其固有的缺陷,也为日后的崩溃,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看得极为仔细,时不时还微微颔首,仿佛一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张居正站在下方,心也跟着那翻动书页的“哗哗”声,七上八下。
奏疏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他自己的骨血,此刻正被放在最严苛的天平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终于,朱翊钧看完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奏疏,却没有立刻给出评价,而是端起手边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寂静,比任何尖锐的诘问,都更让人煎熬。
就在张居正感觉自己的后心,已经开始微微冒汗时,朱翊钧开口了。
“太傅这方子,是剂好药,对症,但火候似乎还差了些。”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锐利光芒
“朕有些浅见,说与太傅听听,或可为这方子,再添几味药引。”
张居正心头一震,连忙躬身:“臣,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