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牛泪冷新枷铸,补天手热旧疮谋。”
看到这一句,张居正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铜牛泣血,说的是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而“新枷铸”,不正是指要建立新的法度,新的规矩吗?“补天手”,这说的是谁?
说的是他还是皇帝自己?或者说的就是他们这些想改变想拯救大明的所有人?
可最后那个“旧疮谋”,却又让他心头一凛。
在旧的伤口上谋划,这……这是在提醒他,改革不能只动皮毛,必须挖骨疗毒吗?
他看着最后两句。
“金阶独踏中宵立,不信江山付浊流!”
读完,张居正久久无言。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看到了,在某个深夜,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独自一人
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金阶之上,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这摇摇欲坠的万里江山。
那份孤独,那份决绝,那份“不信江山付浊流”的滔天之志,透过这短短的八句词,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唉……”张居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样,重新放回了御案之上。
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需要悉心教导,耐心扶持的聪慧孩童。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龙椅上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孩童。
那是一个有着远超年龄的城府和眼界的君王,一个将这朝堂看得比谁都透彻的……妖孽!
他想起了那位同样聪慧绝顶,却又刚愎自用,最终将大明朝搅得天翻地覆的嘉靖皇帝。
眼前这位小皇帝,会不会是下一个嘉靖?
这个念头,让张居正不寒而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揣着的那份奏疏。
那上面,是他呕心沥血数年才制定出的“一条鞭法”的蓝图。
他原本以为,这是拯救大明的唯一良药。
可现在,他犹豫了。
将自己的药方,递给一个同样有着自己药方的,而且心智手腕都深不可测的“主治大夫”,会是什么结果?
是相互配合,药到病除?
还是……两剂猛药相冲,直接把病人送走?
张居正不敢赌。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喃喃自语,默默地将那份奏疏,往怀里更深处塞了塞。
张居正已不再年轻,他一步都不能错,大明也不能再走错一步。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文华殿。
他需要时间,重新审视这位他看不透的小皇帝,也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
回府的马车上,张居正闭目养神,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噔”声
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跳。他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从那首石破天惊的词
到自己心中那个骇人的推论,在脑海中,仔仔细
细地又过了一遍。
起初,他以为两宫太后争权,是后宫妇人为了各自娘家和未来影响力的必然之举
冯保与张宏的起落,是宦官集团内部的权力洗牌。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是这紫禁城里上演了数百年的老戏码。
接着,是那看似荒唐的选后。高家贵女落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郎中之女,却一飞冲天。
满朝文武都当这是李太后为了打压高拱打压另一个名太后,故意为之的手段。
可现在想来,这步棋,何其毒辣!杨家,家世清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任何党派背景。
这便意味着,未来的皇后,除了皇帝,将再无任何依靠。
而她的父亲杨思年,那个在户部衙门里当了八年“痴子”的老实人
一夜之间,就被这泼天的富贵,牢牢地绑在了皇帝的战车上。
户部,大明的钱袋子!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的事件,像一颗颗散落的棋子。
可如今,张居正用那首词作为引线,将这些棋子串联起来,一幅惊心动魄的棋局,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张大网的中心,不是争风吃醋的太后,不是勾心斗角的宦官,更不是趋炎附势的臣子。
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尚不足十岁的少年天子,朱翊钧!
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借力打力!
他利用两宫并不存在的矛盾,平衡了后宫,让文武看不透而自己就有了腾挪的空间;
他利用冯保和张宏的内斗,分化了司礼监,将一部分权力收归己用;
他利用一场选秀,不动声色地,就在大明的钱袋子上,钉进了一颗完全属于自己的钉子!
最可怕的是,从头到尾,他都藏在幕后,以一个孩童的形象示人。
所有人都以为是两宫太后在布局,是高拱在伸手,是冯保在揽权
谁能想到,真正的棋手,是那个还在经筵上听自己讲《大学》的孩子?
这哪里是什么聪慧孩童,这分明是个城府深沉如海的“小嘉靖”!
张居正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逸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他非但不觉得愤怒,反而生出了一种棋逢对手的战栗和……欣慰。
他怕的,从来不是一个强势的皇帝。
他怕的,是一个被宦官蒙蔽,被文臣蛊惑,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沉疴一无所知的蠢货。
那样的皇帝,才会将大明,真正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集权,不可怕。可怕的是,如玩偶般的傀儡。
“若老夫所料不差,这位小万岁,下一步,该伸手去抓兵权了吧……”
张居正喃喃自语。钱袋子和刀把子,自古以来,便是帝王权术的两大支柱。
他已经拿到了钱袋子的钥匙,那刀把子,也就不远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步棋,会怎么走。
张居正按了按怀里那份尚未递上去的奏疏。
原本,他还觉得“一条鞭法”的推行,会阻力重重。
现在看来,这位小皇帝要整顿财政,要开新局,自己的这剂猛药,正对他的胃口。
“不过,不急。”他心道,“这方子,还得再润色润色,火候未到,不可轻出。”
马车的速度,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而此刻,被张居正当成“小嘉靖”的朱翊钧,正站在南城那座著名的凶宅大门前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缺了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完全不知道自己那点藏在水底下的手段,已经被一只老狐狸看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