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冯保迈着小碎步,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
“皇上!大喜!善堂的地址选好了!”冯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邀功的兴奋
“就在南城外,原先是前朝一个姓钱的员外郎的宅子。
那老员外也不知走了什么运,发了笔横财,修了座五进的大院子。
可没住两年,一场瘟疫,一家老小三十多口人,一个没剩下,全死绝了。
这宅子就成了凶宅,空了好些年,官府几次想发卖,都没人敢接手。
奴婢去看过了,地方是真不错,院子大,屋子多,好好收拾一下,住下百十来人不成问题。
最难得的是,宅子后头还有一大片荒地,足有几十亩,以后要是想扩建,也方便得很!”
“哦?凶宅?”朱翊钧的兴趣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走,去看看。”
“诶!”冯保连忙跟上,“奴婢这就去安排。”
“等会儿。”朱翊钧叫住了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芒
“让御马监备车马,派一队校尉护卫。
另外,跟司礼监的张宏也说一声,让他从东厂的番子里面,也挑几个机灵的,换上便装,跟着去。”
冯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小皇帝的用意。
御马监,是张鲸的地盘,代表着宫里的“明”卫。
东厂,如今由张宏掌管,代表着宫里的“暗”探。皇上这一手,既是让他们相互监督,也是在敲打自己。
他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这个皇帝,谁的人都用,但谁,也别想一家独大。
“是,奴婢这就去办。”
冯保躬着身子,心里的那点小得意,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对这位小爷,是越发地看不透,也越发地敬畏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外表朴素的青呢马车,在数十名骑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驶出了皇城。
马车内,朱翊钧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走出紫禁城,看到这活生生的人间。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车马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鲜活而嘈杂的市井画卷。
然而,朱翊钧的目光越过这表面的繁华,看到的却是更深层的东西。
他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乞丐;
看到了那些面黄肌瘦,推着独轮车艰难前行的力夫;
看到了那些在酒楼门口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笑容的小厮。
这盛世,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冯保。”朱翊钧放下车帘,声音平淡。
“奴婢在。”
“你信鬼神吗?”
冯保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他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以为,敬鬼神而远之。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得好,是个老滑头。”
朱翊钧嘴角一撇,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讥诮笑容
“朕不信鬼,朕只信人。人,比鬼可怕多了。
鬼杀人,了不起要你一条命。人要是坏起来,能让成千上万的人,生不如死。”
冯保听得后背一阵发凉,不敢接话。
马车在南城一处偏僻的巷口停下。
朱翊钧下了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高大的府邸,朱红色的油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门楣上挂着两盏破烂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
门前的石狮子,也布满了青苔,一只的脑袋还缺了一角,显得格外凄凉。一股阴森萧瑟之气,扑面而来。
“就是这儿了。”冯保上前,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发出“吱呀”怪响的大门。
就在朱翊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南城“凶宅”探险时,张居正却去而复返。
他怀里揣着一份精心修改过的,关于“一条鞭法”的初稿奏疏。
方才讲学时,他见皇上听得认真,觉得时机或许成熟了,可以先探探皇上的口风。
毕竟,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没有皇帝的鼎力支持,断无成功的可能。
然而,当他再次走进文华殿时,殿内却是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在收拾笔墨。
“皇上呢?”张居正问道。
“回张阁老,皇上……皇上说有些闷,和冯公公一道,出宫散心去了。”小太监躬身答道。
张居正眉头微皱,心里略有不快。皇帝年幼,贪玩些倒也罢了,可这般随意出宫,终究不合规矩。
他正准备转身离去,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却被御案上那张未来得及收走的宣纸吸引了。
那张纸上,龙飞凤舞,墨迹未干。
张居正本不是好事之人,偷看皇帝的私物,更是有僭越之嫌。
可不知为何,那纸上的字,仿佛带着一股魔力,让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张居正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张宣纸拿了起来。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宣纸,那是一封战书,是一篇檄文,是一头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幼龙,发出的第一声震动山林的咆哮!
《殿前秋·望江南》
他一字一句地,在心中默念着。
“龙袍裹尽朝堂朽,衮冕何曾蔽九州?”
开篇两句,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张居正的心口。
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是啊,这龙袍,这衮冕,真的能遮住这朝堂的腐朽吗?
他张居正位极人臣,身披紫袍,难道就看不到这九州大地上的千疮百孔吗?
“百载膏肓沉宦海,半庭朱紫斗蝇头。”
张居正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百年积弊,病入膏肓。
他自己,不也正是这“宦海”中的一员吗?
为了推行新政,他拉拢、他打压、他结党、他营私,与那些政敌们,为了蝇头小利,斗得你死我活。
这句诗,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愿承认的阴暗,血淋淋地剖了出来。
前半阕,是骂,是痛斥,骂尽了这满朝文武,自然,也包括他张居正自己。
他本该勃然大怒,呵斥皇帝年幼无知,口出狂言。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更深的悲凉和……羞愧。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