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流水账编号法”、“科目汇总法”、“资产负债表”、“利润损益表”
……一个个闻所未闻,却又直指核心的名词,让他目不暇接,心神剧震。
尤其是那“审计”一章,更是让他拍案叫绝。里面详述了如何通过抽样、比对、内控测试等方法,来核查账目的真伪。
这哪里是什么秘籍,这分明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一把能斩尽天下贪腐的绝世好剑!
他激动得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一张脸涨得通红。
“臣……臣定不负圣望!”
一开始,他心中尚有几分被逼上梁山的悲凉。
可当他拿到这本册子之后,那点悲凉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狂热!
正如小皇帝所说,他不是不想往上爬。
只是,为了往上爬,而去学那些阿谀奉承、钻营结党之事,放弃心中的那份坚守,他不愿意。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不同了。
他没有投靠高拱,也没有依附张居正。
他站的,是皇帝的队伍!他要做的,不是去迎合谁,而是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清明高效的秩序!
他终于可以,施展自己毕生所学,去做一件真正有益于江山社稷的大事了!
“好了,下去吧。”朱翊钧的声音将他从激动中拉了回来。
杨思年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将册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如同揣着一件绝世珍宝。他再次叩首,恭敬地退出了大殿。
坐上来时那顶狭窄的小轿,杨思年掀开侧帘,又看了一眼那巍峨的紫禁城。
夜色深沉,宫墙如巨兽般蛰伏在黑暗里,但在他眼中,那重重殿宇之上,仿佛有一轮旭日,正喷薄欲出。
他心中腹诽:“这位小万岁,当真不简单!臣虽未曾亲见洪武、永乐二帝之风采
但臣相信,这位年仅十岁的陛下,将来之成就,绝不会在二位先帝之下!”
想到这里,杨思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低下头,紧紧按住怀里那本薄薄的《记账与审计》,那册子仿佛带着温度,炙热得能烫伤他的手。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杨思年,不再是那个不问世事的“杨痴子”了。
他是皇帝手中,第一把出了鞘的刀。
杨思年回到家时,已是四更天。
福伯一直没睡,在门口的石阶上坐着打盹,一听到动静,立刻惊醒过来,见是自家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堂屋的灯还亮着。
杨思年推门进去,只见两个女儿并排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等他等到睡着了。
杨若瑾即便是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着,小脸上满是担忧。
而杨若瑜则睡得毫无形象,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空了的紫檀木食盒,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听到开门声,杨若瑾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是父亲,连忙站起身:“爹,您回来了!”
她这一动,也惊醒了杨若瑜。
小丫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父亲,第一句话便是:“爹,那个小太监皇帝,又给您好吃的了吗?”
“胡说!”杨思年下意识地低喝一声,随即又觉得不妥,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
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后在家里,也不许再提‘小太监’三个字,记住了吗?”
杨若瑜被父亲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杨若瑾则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虽然一脸疲惫,但那双眼睛里
却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坚定,还有一丝……杀气的光。
“爹,陛下他……没有为难您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思年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大女儿,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又看了看那个傻乎乎的二女儿
长叹一声:“都去睡吧,天大的事,有爹扛着。”
这一夜,杨思年彻夜未眠。
他将那本《记账与审计》翻来覆去地看了不下十遍,每一个字都咀嚼得透透的。
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他才将册子郑重地锁进自己书房最隐秘的那个小匣子里。
第二日,杨思年起了个大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而是破天荒地换上了一件前年过年时夫人新做的,只穿过一次的八成新青色官袍。
整个人收拾得利利索索,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文华殿内,檀香袅袅。
张居正刚刚结束了今日的经筵讲学,躬身退下。
他前脚刚走,朱翊钧后脚就把手里的《大学》往旁边一扔,整个人瘫在了宽大的龙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唉,当皇帝也得上学,真他娘的枯燥!”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嘟囔了一句。
前世九年义务教育加大学,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没想到穿越过来,成了九五之尊,居然还要从头再来一遍。
而且讲的还是些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存天理,灭人欲”。
灭个屁的人欲!你们这群满口仁义道德的老狐狸,哪个不是人欲滔天?
朱翊钧心里憋着一股邪火,烦躁地抓起御案上的一支紫毫笔,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不是想练字,纯粹是想发泄。
脑海里闪过的,是让杨思年看的那本账册上触目惊心的亏空,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看似恭敬
实则敷衍的嘴脸,是这艘四处漏水,却还在用金漆粉饰太平的大明破船。
无数的念头在胸中翻涌、冲撞,最终汇于笔端。
他手腕一沉,笔走龙蛇,一行行狂放不羁,带着凛冽杀气的字迹,在宣纸上倾泻而出。
与其说是在写词,不如说是在铸剑。每一个字,都是他心中郁结的块垒;每一句,都是他对这个腐朽王朝的宣战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重重地往笔洗里一掷,溅起几滴墨点。
看着纸上那首《殿前秋·望江南》,朱翊钧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心里那股烦闷,总算疏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