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寻常人家早已闭门歇息,这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
福伯有些疑惑地走去开门,门只开了一道缝,福伯便“哎哟”一声,差点跪了下去。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色绸面小袍的太监,面皮白净,神情谦和,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宫里人才有的精明和淡漠。
“敢问,可是户部杨思年杨大人的府上?”太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堂屋。
杨思年一个激灵,瞬间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对着那小太监深深一揖:“下官杨思年,见过公公。不知公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那小太监侧身避开他的礼,笑道:“杨大人客气了。咱家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请杨大人入宫一叙。”
“万岁爷?”杨思年心头狂跳,下意识地就要往里走,“公公稍待,下官……下官去换身官服。”
“不必了。”小太监伸手拦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话里的意味却变得深沉起来
“杨大人,万岁爷说了,并非正式召见,就这么去便好。免得兴师动众,惹人耳目。”
杨思年愣住了。不穿官服,深夜秘召,这……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此刻已经浓烈到了极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堂屋里那两个面带惶恐的女儿,心一横,对着福伯吩咐了一句
“看好小姐”,便跟着那小太监,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没有华丽的马车,没有仪仗。杨府的后门外,只停着一顶不起眼的两人抬小轿。
轿厢狭窄,光线昏暗,随着轿夫的脚步轻微摇晃,杨思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抬到哪里,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小轿没有走皇城的正门,而是绕到了一个偏僻的角门。
经过几道盘查,轿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偏殿之外。
这里远离前朝的喧嚣,也非后宫的居所,安静得有些过分。
“杨大人,请吧。万岁爷在里面等您。”
小太监掀开轿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杨思年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常服,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偏殿。
殿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皇家的威严。
正中的书案后,那个今日在御花园里还扮作“小太监”的少年天子
此刻正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龙袍,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他身上那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威严,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臣,户部郎中杨思年,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思年不敢有丝毫怠慢,进殿便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起来吧。”朱翊钧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地从书页后传了出来
“冯保,赐坐,上茶。然后你们都退下吧。”
“是。”
冯保亲自搬来一个绣墩,放在离书案不远不近的地方,又奉上香茶
便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殿门。
偌大的偏殿里,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杨思年如坐针毡,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绣墩的边,双手放在膝上,头垂得低低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朱翊钧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
他没有看杨思年,而是站起身,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杨大人,朕听说,你在户部八年,两袖清风
不拉帮,不结派,同僚们都敬你一声‘杨痴子’,说你是个自命清高的书呆子。”
杨思年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臣……臣愚钝,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
朱翊钧转过身,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
“朕倒是觉得,他们没说错。只是,他们只看到了痴,却没看到你心里的那份傲。”
他缓缓踱步到杨思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官员
话锋陡然一转:“杨大人,可知朕今日为何要选你的女儿?”
这正是杨思年心中最大的疑问。他想问,可他不敢。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言可决他全族生死。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臣……臣不知,但凭万岁爷圣断。”
“呵。”朱翊钧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他没有再逼问,而是转身走回书案,从一堆奏章下,抽出了一本厚厚的
没有任何封皮的册子,扔到了杨思年面前的茶几上。
“看看吧。”
杨思年浑身一震。这册子他只是在户部尚书和侍郎的手里远远见过
是整个大明朝最核心的机密户部总账的副本!这东西,别说他一个五品郎中
便是六部其他衙门的尚书,想看一眼都难如登天。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册子。
只看了几页,杨思年的脸色,就比刚才还要惨白。
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隆庆五年,天下岁入四百三十万两……漕运、河工、九边军饷、京官俸禄、内帑开支……共计支银六百八十万两……”
“去岁,大同镇总兵谎报军功,冒领兵饷三十万两,兵部核准,户部划拨……”
“京通二仓,账面存粮三百万石,锦衣卫密查,实存不足一百二十万石,余者,皆为陈年腐谷,或为沙土所充……”
亏空!触目惊心的亏空!
大明这艘外表光鲜的巨轮,内里早已被蛀空,随时都可能沉没!
他这个在户部待了八年的“老油条”,此刻才发现,自己过去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可他还是不明白,皇帝给他看这个,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他心神俱裂之际,一个身影,坐到了他旁边的另一个绣墩上。
朱翊钧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如此近的距离,让杨思年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唉……”一声与那稚嫩脸庞完全不符的老气横秋的叹息,从朱翊钧口中发出。
“杨大人。”朱翊钧没有叫他“杨爱卿”,更没有叫“岳丈”,这声“杨大人”,既是疏离,也是考验。
“大明的家底,想必你也看到了。已经烂到了根子上。朕,想给这间破屋子,换换梁,动动土,重新打个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