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杨若瑾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父亲,急声道:“爹,您先别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不敢再有隐瞒,从御花园的相遇,到凉亭内的问对,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她讲得又快又急,生怕漏掉一个细节,让父亲再生误会。
堂屋内,安静得可怕。只有杨若瑾略带颤抖的声音在回响。
杨思年从最初的惊恐,到中途的错愕,再到最后的难以置信,一张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精彩得如同开了染坊。
当他听到自己那个平日里沉静少言,只喜欢躲在书房里看些杂书的大女儿
竟敢在太后面前,说出那番“功在德先”的惊世之言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不是他教的。他教女儿的,是温良恭俭,是三从四德。
这番话,太大胆,太锐利,太……不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能说出来的。
“若瑾,”杨思年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飘,手也有些颤抖
“你是说……太后娘娘,最后赏了你东西?”
“啊!”杨若瑾这才想起那只香囊,连忙从袖中取了出来,捧在手心。
那是一只明黄色的香囊,绣着并蒂莲,做工精巧,还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杨思年死死地盯着那只香囊,瞳孔猛地一缩。
他在户部为官,虽不钻营,但眼力还是有的。
这明黄色,这并蒂莲的纹样,除了两宫太后和未来的皇后,谁敢用?
他再傻,此刻也明白了。
自己的大女儿……要……要当皇后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天雷,劈得他外焦里嫩。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杨家要出一位皇后了!这是何等的荣耀!这是光宗耀祖,能写进族谱的大事!
可紧接着,一股更深沉的失落和惶恐,又将那份狂喜浇得冰凉。
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大女儿的性子,沉静有余,心机不足,那深宫内院,是吃人的地方,她进去了,能应付得来吗?
而且,一旦入了宫,那便是天家的人,高墙相隔,父女再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杨思年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稚气和惶恐的女儿,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杨若瑾的肩膀。
“好孩子!”
是欣慰,是骄傲,也是心疼。
三人正相对无言,福伯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传太后懿旨!”
杨思年浑身一震,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一家老小,跪在了院中。
一个身穿蟒袍的大太监,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展开了黄色的卷轴,用尖细却威严的声音高声宣读。
懿旨的内容不长,大意是说,杨家有女,德才兼备,性情纯良,为太后所喜。
着即日起,由宫中派出教养嬷嬷,入杨府教导杨氏若瑾、杨氏若瑜宫中礼仪,以备将来。
杨思年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双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懿旨。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碎银,想要塞给那传旨的太监。
那太监却笑着推了回来,态度谦恭得让他心惊肉跳。
“杨大人,您这是折煞杂家了。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您可千万别跟杂家客气。”
那太监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家姐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杨思年捧着那份懿旨,独自站在院子里,彻底懵了。
大女儿被看中,要学宫中礼仪,这说得过去。
可……可自己这个不省心,还管皇上叫“小太监”的二女儿,怎么也要跟着一起学?
他看着懿旨上那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嘶……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难道万岁爷……喜欢我们家这傻丫头?还是说……太后娘娘要买一送一?
夜色渐深,杨府的灯火,却是一夜未熄。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杨府那扇平日里门可罗雀的黑漆大门,就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来的是都察院的一位从六品监察御史,搁在往日,见了杨思年这位正五品的户部郎中
那都得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口称“杨大人”。
可今日,他却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手里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
笑得满脸褶子,非说自己是特地来向杨大人请教《大明律》中关于田亩税的条文。
杨思年一头雾水,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将人请了进来。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工部的员外郎来了,说是探讨河工预算;兵部的武选司主事来了,说是请教俸禄核算;
翰林院的编修来了,说是交流诗词心得……
一时间,小小的杨府,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比菜市口还热闹。
那些平日里在衙门里连正眼都懒得瞧杨思年一眼的同僚,此刻都换上了一副最热忱的笑脸
嘴里说着最亲热的话,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杨思年是个老实人,更是个明白人。
他看着这满屋子虚伪的笑脸,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心里非但没有半分得意,反而生出了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厌恶。
他一生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最不喜的就是这等拉帮结派、趋炎附势的做派。可如今,他自己却成了那个最大的“势”。
“福伯,送客!”杨思年终于忍无可忍,黑着脸下了逐客令
“告诉外面的人,就说我杨思年才疏学浅,当不起各位大人的请教。从今日起,闭门谢客!”
把满屋子的“亲朋好友”都送走后,杨思年疲惫地坐回堂屋,只觉得比在户部核算了一天钱粮还要累。
他看着院子里那几个由宫里派来的,正在指挥下人搬运各种绫罗绸缎、金银器皿的教养嬷嬷,心中那份失落感愈发浓重。
这个他守了半辈子的清净小院,怕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