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张居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
他呆呆地看着纸上那寥寥数语,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如果说,“五行稽功笺”是把官员的脸皮,放在火上烤。
那这“功绩权重”,就是把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接抵在了所有官员的喉咙上!
它彻底堵死了所有投机取巧的可能。
它逼着每一个人,都必须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最重要、最核心的事务上去。
什么“采买笔墨”,什么“驱赶野猫”,在这种权重算法下
就算你一年办上一万件,也抵不过在黄河大堤的图纸上,犯下一个小小的疏忽。
这……这已经不是在管理了。这是在用最冷酷、最精确的数学,来统治!
张居正猛地抬起头,看向龙椅后那个小小的身影。
敬畏,钦佩,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九岁的帝王,而是在面对一个来自异界的,掌握着终极法则的……神明。
他觉得,自己这位首辅,更像是一个执行者,一个学生。
而真正的老师,那个为大明这艘破船规划航向的掌舵人,是眼前这个孩子。
“臣……臣……”张居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起身,对着朱翊钧,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朱翊钧坦然受之。
“去吧,张先生。”他的声音很平静,“把这个补丁,发下去。
朕想看看,月底‘月计’的时候,刘侍郎的脸,会是什么颜色。”
张居正怀揣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乾清宫。
他没有声张,只是以“内阁对稽功法细则之补充”的名义
将这道“功绩权重”的命令,悄无声息地加在了每日下发的邸报之中,混在一大堆无关紧要的公文里。
工部的刘一守,和他那些自作聪明的下属们,正沉浸在戏耍新法的快感之中
对这份邸报,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扔在了一旁。
他们压根没有意识到,那悬在头顶的铡刀,已经磨好了刃。
月末,六部第一次“月计”如期而至。
地点就设在吏部衙门的大堂。
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阁老亲临,稽功司的御史们列席,六部所有侍郎以上官员,全部到场。气氛,肃杀得像是在刑场。
稽功司的主官,亲自将两幅巨大的“月计总览图”挂在了墙上。一幅是吏部的,一幅是工部的。
吏部的图,中规中矩,红绿相间,间或有几点白色,但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务。
而工部的图,则显得格外“亮眼”。
放眼望去,几乎是一片红绿的海洋,只有寥寥几点黄色,点缀其中,显得“政绩斐然”。
刘一守站在人群中,挺着肚子,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准备在高首辅发问时,好好地“谦虚”一番。
高拱的目光扫过工部那张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稽功司主官点了点头。
那主官会意,走到图前,拿起一根长杆,朗声道:“今,核算工部月绩。
采买茶杯、修缮茅厕、清点旧档等一百一十三项功,皆得‘朱笺’或‘碧笺’
然,此一百一十三项,权重皆为‘一’。共计,功绩一百一十三分。”
他顿了顿,杆子一移,指向了那几点刺眼的黄色。
“另,‘复核黄河新堤图纸’,权重‘五’,得‘金笺’,因‘会商繁杂’,进度为零。”
“‘督办漕运船只修造’,权重‘五’,得‘金笺’,因‘料木未足’,进度为零。”
“‘勘察西山皇陵地宫防渗工程’,权重‘五’,得‘金笺’,因‘钦天监风水未定’,进度为零。”
稽功司主官每念一句,刘一守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他念完,刘一守的脸,已经和墙上那些“素笺”一个颜色了。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一守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套体系的真正可怕之处。
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你所有的伪装和巧言令色,都变得苍白无力。
数据,是冰冷的,也是最无可辩驳的。
“刘、一、守!”
高拱终于开口了,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把这个名字迸出来。那声音,如同九幽地狱里传来的寒风。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刘一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汗水瞬间浸透了官袍,“下官……下官冤枉啊!这些……这些都是按规矩办事,首辅明鉴,首辅明鉴啊!”
“规矩?”高拱怒极反笑,他走下台阶,一脚踹在刘一守的肩膀上
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老夫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他娘的规矩!”
他指着刘一守,对左右的御史吼道:“拖出去!革职!抄家!着锦衣卫,彻查其与河工、漕运之中的贪墨舞弊!
老夫要让他,把他这三十年吃进去的民脂民膏,连本带利,全都给老夫吐出来!”
刘一守的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吏部衙门,却没有人敢为他说一句话。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京城。那个曾经被当成笑话的“五行稽功笺”
一夜之间,成了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整个官场,为之失声。
乾清宫的暖阁里,朱翊钧刚刚练完一张大字。
他放下笔,端起冯保递上来的温茶,轻轻吹了吹。
窗外,夕阳正好,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他呷了一口茶,味道,刚刚好。
这盘棋,他下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朱翊钧对这结果很满意。
他像一个耐心的园丁,种下了一颗种子,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它发芽
然后用最锋利的剪刀,修剪掉所有不合心意的枝丫。
然而,朝堂之上,总有人不想让他这么安生地当个园丁。
这一日的廷议,议的还是些边镇钱粮、河工疏浚的老生常谈。
高拱和张居正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将一桩桩国事处置得井井有条。
朱翊钧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神游天外,脑子里盘算的
却是他那个“善堂”里,第一批孩子的启蒙教材,是不是该加入一些基础的几何与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