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乾清宫的朱翊钧,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他要做的事,至此已成一半。
这感觉,就像是精心布置了一个连环杀局,眼看着对手一步步踏入陷阱,那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远比单纯的砍杀要来得过瘾。
他摊开一本空白的皇册,这是专用于记录内廷官员任免的簿子,其分量,不亚于外朝吏部的天官选授。
他提起朱笔,端端正正地在“御马监掌印太监”一栏下,写上了“张鲸”两个字。
妥了。
这就是保住自己这条小命的,最后一枚,也是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司礼监的权力分割,是一出他亲自编排的龙争虎斗。
冯保是猛虎,新提拔的张宏是恶狼,让他们在一个笼子里撕咬
既是扔给母亲李太后看的烟雾弹,让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只是在学习帝王权术,搞些平衡制衡的把戏;
也是扔给内阁那帮人精看的障眼法,让他们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内廷的权力洗牌上。
而御马监,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外人看来,御马监不过是个养马的,管着皇家的车驾仪仗,地位和权力
远不如提督东厂、掌管批红的司礼监来得显赫。
可朱翊钧,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地方的可怕之处。
大明内廷十二监,司礼监掌权,东厂掌察,而御马监,掌兵!
腾骧四卫营,这支拱卫京师、护卫君王的最精锐的禁军,就牢牢攥在御马监的手里。
什么内相,什么元辅,在冰冷的刀枪面前,都是虚妄。
只要这股近卫兵权在手,他这个九岁的皇帝,就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泥菩萨,而是一头随时可以择人而噬的幼年真龙。
他要让所有人都去看那两个在擂台上打得头破血流的角斗士,而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将那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握在手中。
至此,一个以张宏(东厂)为矛,以冯保(司礼监)为盾,再以张鲸(御马监)为剑,外廷有朱翊亨(锦衣卫)为眼,四位一体的保命格局,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子。
就看李太后和那庞大的文官集团,吃不吃他这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朱翊钧将那本薄薄的黄册递给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送去文渊阁,给三位先生阅览。若是可行,就请他们拟票吧。”
“是。”
小太监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分量极轻、却又重逾泰山的皇册,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那一刻,一直从容淡定的朱翊钧,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了几下。
一种久违的紧张感,像是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他担心自己的烟雾弹,不够浓,不够烈。
内阁那三位,可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张居正的心思深如海渊,自不必说。
现任首辅高拱,更是被后世称为“权相”,其老奸巨猾,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
就连那个看似中庸平和的高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们……会看穿吗?
朱翊钧走到窗边,看着那小太监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有些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成败,在此一举了。
文渊阁。
这里是大明帝国的中枢神经,空气里永远飘散着一股陈年书卷与浓墨混合的、独特的味道。
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内阁大学士,正各自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
朱批的红,墨书的黑,在雪白的奏纸上交织,决定着千里之外无数人的命运。
气氛庄重而压抑。
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双手高举着一本明黄封皮的册子。
“三位阁老,乾清宫送来的,说是万岁爷亲点的内廷官员名单,请三位阁老过目。万岁爷有旨,若是可行,便请三位拟票。”
内廷官员任免,虽是皇帝家事,但按规矩,尤其是司礼监这种要害部门的人事变动,必须经由内阁拟票,才算最终生效。
这是文官集团制衡皇权的重要一环。
离得最近的高仪放下了笔,接过册子。
只看了一眼,他那张素来平和的脸上,眉头便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说话,只是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站起身,走到了张居正的桌案前。
张居正刚刚批完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正端起茶杯准备润润喉。
见高仪神色凝重地递过来一本册子,他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
目光落在册子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一缩。
张宏,仁圣太后宫中掌事,拟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事。
张居正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放下茶杯,抬头看向高仪,眼神中带着询问。
高仪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张居正也站了起来,二人一言不发,一同来到了居于首座的高拱桌前。
高拱脾气火爆,性子刚直,此刻正为了一份地方官员的相互攻讦的奏章而大动肝火,嘴里正骂骂咧咧。
“一群竖儒,国事不思,专攻倾轧之术!都该拖出去重打八十大板!”
见张居正和高仪联袂而来,神情严肃,他不由得也收敛了怒气,皱眉道:“怎么了?天塌下来了?”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本皇册,放到了他的面前。
高拱不耐烦地拿起来,只扫了一眼,就“啪”的一声,将册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那力道,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
高拱的反应,比另外两人激烈得多。他猛地站起身,在阁中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屏退左右!”他低吼一声。
阁内其余的属官和书吏们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下,顺手将厚重的阁门关好。
“这是什么意思?!”高拱的目光扫过张居正和高仪,“仁圣太后那个锯了嘴的葫芦,念经念傻了?还是说,她也想学武后,临朝称制不成?!”
他的第一反应,和朱翊钧预料的,一模一样。将矛头,直指那位一向与世无争的陈太后。
高仪忧心忡忡地开口:“首辅,此事非同小可。仁圣太后一向不问政事,如今突然出手,一开口就要的是东厂提督之位。这背后,恐怕……”
“恐怕什么?恐怕是李太后和冯保那奴婢搞的鬼!”
高拱冷笑一声,他显然更倾向于阴谋论
“他们是想借仁圣太后的名义,安插自己的人!这张宏,表面上是仁圣的人,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早就投靠了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