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朱翊钧又拿起一块糕点,慢悠悠地说道
“司礼监人多事杂,光靠冯公公一个人,怕是要累坏了。
儿子今天去给陈母后请安,看她宫里的张宏公公,人很稳重,也伺候了咱们家两代了,是个靠得住的。
儿子就想,不如让张公公也进司礼监,提督东厂,帮着冯公公分分忧。
这样,冯公公就能专心替儿子批阅奏章,不至于分心了。母后,您说儿子这个主意,好不好呀?”
他说得天真烂漫,仿佛真的是在为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主意而沾沾自喜。
可这话听在李太后和冯保的耳朵里,不啻于平地起惊雷!
冯保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像是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
李太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个正在专心致志对付第二块枣泥糕的儿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姐姐?她那个除了念佛,什么都不懂的姐姐,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往司礼监里安插人手?
还一开口,就要的是东厂提督这样要命的位置?
不对!这不是陈姐姐的意思!
李太后的目光,从儿子那张纯真的小脸上,缓缓移到了他身后。
她仿佛能看到,在儿子的背后,站着一个看不见的,手眼通天的谋士,正在操纵着这一切。
又是那个“背后之人”!
从朝堂发难,到安插锦衣卫,再到今天分化司礼监,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如此狠辣!
这番调动,看似是抬举了张宏,实际上,却是在冯保的权力版图上,硬生生楔进了一根钉子!
司礼监掌印虽然名义上最大,但东厂的侦缉之权,却能直接绕过他,对百官乃至内廷进行监察。
这是在平衡权力。
也是在告诉她和冯保,他这个小皇帝,不是任人摆布的泥娃娃。
李太后心中五味杂陈。有被算计的恼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欣赏。
罢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让冯保一人独大,确实风险太高。
如今有个人能在一旁敲打敲打他,让他不敢太过放肆,对钧儿,对这大明,或许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那一丝阴霾瞬间散去,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我们钧儿真是长大了,都懂得替下面的人分忧了。”
她轻轻抚摸着朱翊钧的头,语气里满是赞许,“你这个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吧。”
她又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发青的冯保,淡淡地说道:“冯保,你以后,可要和张公公同心协力,好好辅佐万岁爷,知道吗?”
冯保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奴婢……遵旨。”
朱翊钧走后,慈宁宫暖阁内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暖意,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冯保依旧跪在地上,但身子却比刚才矮了三分,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那里。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李太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查清楚钧儿背后的谋士是谁了么?”
李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正是这种平静,才让冯保感到刺骨的寒意。
“回……回娘娘,”冯保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奴婢……奴婢已经查过了。
这段时间,万岁爷除了每日上朝、在乾清宫读书,便是在御花园里散散心
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奴婢亲自挑选过的,绝无可能……也绝不敢在万岁爷面前多嘴。
万岁爷唯一接触过的外廷之人,便是……便是元辅张先生。”
他把张居正的名字抛了出来,既是陈述事实,也是一种自保。
毕竟,能有如此心机和手段,还能不露痕迹地影响皇帝的,放眼整个朝堂,似乎也只有那位深不可测的张元辅了。
李太后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张居正?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她自己否定了。
张居正此人,她很了解。他有野心,有手段,更有经天纬地之才。
他若想对付冯保,有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无需用这种小儿科的两虎相争的计谋。
文官集团天生就与宦官不对付,他要削弱司礼监的权力,完全可以从朝堂上发起攻势,何必多此一举,教唆一个九岁的孩子,在后宫里搬弄是非?
更重要的是,这一招看似是让两个太监打擂台,实际上,却是把她和陈姐姐推到了台前。
一旦张宏真的仗着东厂提督的身份,和冯保斗得不可开交,下面那些见风使舵的文官武将,必然会重新站队。
一方投靠自己,一方投靠陈姐姐。朝局,只会更加混乱。
这对张居正推行他的改革大计,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绝不会做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蠢事。
那……会是谁?
李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冯保的办事能力,她信得过。
既然冯保说钧儿没有接触过任何人,那就说明,那个“背后之人”
不仅权谋过人,更拥有一种能躲过内廷无数眼线的,鬼神莫测的手段。
这让她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她不怕看得见的敌人,哪怕是张居正这样的巨擘,她也有信心与之周旋。
她怕的,是这种藏在暗处,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左右棋局的幽灵。
她低头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冯保,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倦意。
算了。
她摆了摆手。“起来吧。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查了。暗地里看着就成”
“娘娘?”冯保愕然抬头。
“哀家乏了。”李太后揉了揉眉心心中腹诽
“至少现在看来,他的每一步棋,都还是向着钧儿的,虽说手段稚嫩了些,但也无伤大雅。
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就算被他当枪使了,也认了。
只要这大明江山安稳,只要钧儿能坐稳这个皇位,比什么都强。
下面的文官集团,确实是个大麻烦,多立几个靶子,让他们自己斗一斗
乱一乱,也好过他们拧成一股绳,来跟她们母子作对。”
冯保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这是……妥协了。
或者说,她选择了用一种更宏大的格局,来看待这件事。
她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她在乎的,是整个战局的平衡。
“奴婢……明白了。”
冯保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看向乾清宫方向的眼神里,除了畏惧,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