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分析,听起来很有道理。
然而,一直沉默的张居正,却缓缓摇了摇头。
“首辅,下官以为,此事,或许并非如此。”
高拱和高仪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张居正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他走到那张摊开的皇册前,伸出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张宏,提督东厂。冯保,司礼监掌印。这是制衡。
若这张宏是冯保的人,何必多此一举?直接让冯保兼管东厂,岂不更干净利落?所以,这张宏,定然不是冯保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真是仁圣太后自己的主意?”高拱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哪来的这个胆子和脑子?”
“她没有。但有人有。”张居正的声音很轻,却让另外两人心头一震。
“你是说……万岁爷?”高仪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除了张宏,这上面还有一个人。张鲸,掌御马监。”
高拱闻言,又拿起册子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张鲸?那个隆庆爷身边的老奴才?
我记得,他不是被冯保一脚踢去尚膳监刷马桶了吗?
怎么,又把他从粪坑里捞出来了?御马监……哼,一个养马的闲职,无足轻重。”
高拱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看法。
御马监,在承平已久的年代,其重要性早已被人遗忘。
在这些文官巨头的眼中,它远不如能监察百官的东厂和能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司礼监来得重要。
这正是朱翊钧想要的效果。
张居正的目光,在“张鲸”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高拱对张宏任命的激烈反应
以及这件事背后牵扯出的两宫太后争权的巨大阴影,瞬间就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是啊,与一位太后公然涉政相比,一个失势老太监的复出,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缓缓地将那丝疑虑压了下去,重新将思路拉回到了眼前的难题上。
“无论如何,这是万岁爷第一次亲自做出的内廷人事安排,而且,是以‘体恤’和‘制衡’的名义。
我们若是否决,便是公然驳斥万岁爷,也是同时得罪了两宫太后。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张居正分析道。
高拱冷哼一声,显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高仪在一旁劝道:“叔大(张居正的字)言之有理。
首辅,眼下大行皇帝丧仪未毕,新君根基未稳,朝局最重一个‘稳’字。
此事,不如……就先依了万岁爷的意思。日后,再慢慢观察这张宏的动向,不迟。”
高拱在原地站了许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了椅子上,一脸晦气地摆了摆手。
“罢了!拟票吧!我倒要看看,他们母子,到底想唱哪一出!”
张居正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他拿起笔,在那道象征着内阁同意的“票拟”上,写下了意见。
一场足以改变大明未来政局的风暴,就这么在三位内阁巨头的眼皮子底下,被当成了一场普通的后宫权力斗争,轻轻放了过去。
他们都以为,自己看透了棋局。
却不知,他们看到的,只是棋手想让他们看到的,那一片精心布置的,名为“后宫”的迷雾。
当盖着内阁大印的票拟,连同那本皇册,重新送回乾清宫时,朱翊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地落了地。
成了。
他赢了这场至关重要的心理战。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只是平静地让小太监将东西收好,然后继续拿起一本书,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紫禁城里,真正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夹缝中求生,任人摆布的孩童了。
消息很快在内廷传开。
冯保晋升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但张宏,那个在仁圣宫里几乎快被人遗忘的老太监,一跃成为司礼监秉笔
兼提督东厂,这个消息,则像一块巨石投入池塘,激起了所有人的惊愕和猜测。
而张鲸,那个倒霉的伙夫头子,居然咸鱼翻身,掌了御马监,这件事,则更像是饭后的一个笑谈。
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万岁爷念旧,赏给老奴才一个养老的闲差,顺便恶心一下冯保。
一时间,宫里的人,看冯保的眼神都变了。
那眼神里,有幸灾乐祸,有敬而远之,也有暗中观望。
司礼监的值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新官上任的冯保,坐在那张象征着内廷最高权力的紫檀木大椅上,脸色却比锅底还要黑。
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张宏,穿着一身崭新的东厂提督蟒袍,胸前的飞鱼补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他身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一种久经压抑后,一朝得势的扬眉吐气。
另一个,则是张鲸。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身子微微佝偻着
脸上挂着谦卑而又带点谄媚的笑容,活像一个刚从乡下进城,不知所措的老农。
“二位,”冯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阴冷
“今后,咱们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万岁爷和太后娘娘的意思
是让我们同心协力,辅佐君上。咱家希望,二位能明白这个‘同心协力’的道理。”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眼神如刀子般,刮向张宏。
张宏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抚了抚自己的袖子,慢悠悠地开口:“掌印的说的是。同心协力,自然是要的。
只不过,这‘心’,得是向着万岁爷的忠心。
这‘力’,也得是为大明江山使的力。
若是有人心口不一,拿咱家的力,去办自己的私事,那咱家这个东厂提督,可就要不客气了。”
他这话,等于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叫板了。
冯保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好你个张宏,刚穿上官袍,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他强压下怒火,把头转向另一边,想从张鲸这里找回一点场子。
“张鲸,”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御马监那边,马料可还够?听说腾骧四卫营那帮丘八,一个个都是饭桶
吃的比马还多,你可得把账目看紧了,别让人钻了空子,到时候亏空了,咱家可保不了你。”
这番话,名为关心,实则是在敲打和羞辱。
谁知,张鲸听了,非但没有惶恐,反而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连连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