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的血腥味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臭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林烽命王魁带人留下清理战场:收敛阵亡兄弟(所幸黑水堡方仅有数人轻伤),妥善安葬被掳遇害的妇女,清点缴获的财货(主要是粮食、布匹和部分金银,沉重的大件暂时封存于山洞),并看押仅存的几个被吓破胆、只负责杂役的喽啰俘虏。他则亲自率领一支十人小队,护送着惊魂未定的张芷若主仆,踏上返回县城的归途。
清晨的寒风依旧凛冽,吹拂着官道两侧枯黄的野草。张芷若裹着一件士兵递来的厚实棉斗篷,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惊恐已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取代。她坐在一辆临时征用的简陋骡车上,丫鬟小翠紧紧挨着她,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林烽骑着马,沉默地护卫在骡车旁侧,玄色的劲装染着暗红的血渍,锁子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劈,带着未散的肃杀之气。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张芷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依赖,悄悄落在林烽的身上。她看着他在晨曦微光中冷峻而坚毅的侧影,听着他偶尔低沉简洁地指挥队伍变换队形以防万一的命令。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可靠的气息,如同一块磁石,吸引着她纷乱的心绪。想到昨夜山洞中那无边的绝望,想到那如同天神降临般将自己救出魔窟的身影(苏三郎虽然救了她,但潜意识里她已将主导者林烽视为真正的救命恩人),再对比眼前这位年轻军官沉默如山岳般的守护,一颗少女的心湖,悄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林…林千总…”张芷若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劫难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打破了沉默,“昨夜…多谢您救命之恩…若非您神兵天降,芷若与小翠,恐怕早已……”她说不下去,眼圈又红了。
林烽闻声,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骡车上的少女身上。那目光锐利依旧,但在接触到她苍白脆弱的面容时,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瞬。“职责所在,张小姐不必挂怀。”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小姐受惊了,好生休养便是。”
“职责…”张芷若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却更添一份感慨。她绞着手中的帕子,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林千总…您…您与黑水堡的将士们,这些年…在北疆,很不容易吧?我听爹爹说,近年来战乱频发,匪患丛生,北边尤其不太平…我…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敢出远门了…这次去邻县探望表姐,也是因为…因为听说黑水堡在您的镇守下,周遭似乎安稳了些,爹爹才稍稍放心让我出门…没想到…”她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后怕和自责。
林烽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苍茫的北疆大地,那里仿佛蛰伏着无尽的凶险。“安稳…是暂时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重,“鞑靼狼子野心,从未消停。匪徒依附强梁,趁火打劫。黑水堡,不过是在这风雨飘摇之地,尽力撑起一方百姓头顶的寸瓦罢了。”他没有居功,只是陈述事实,却更显其担当。
“寸瓦…”张芷若喃喃重复,看向林烽的目光中,那份朦胧的倾慕与敬意交织得更深了。她低声补充道:“我表姐…就是本县县令大人的千金…我姑姑,便是县令大人的夫人…”她提及亲戚关系,似乎是想拉近一些距离,也隐隐透露着对林烽所守护的这片“寸瓦”下安宁的向往。
一路无话,气氛在沉默与张芷若复杂的思绪中流淌。接近县城时,远远便望见城门口人头攒动。得到快马报信的张县丞,早已携着年迈的老母亲,带着一群衙役仆妇,焦急万分地等候在那里。一看到骡车和林烽等人的身影,张县丞这位素来沉稳的七品官,竟踉跄着扑了上来,老泪纵横!
“芷若!我的儿啊!”张县丞声音嘶哑,一把掀开车帘,看到女儿虽然憔悴但完好无损,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抱着女儿放声大哭。老母亲更是拄着拐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列祖列宗显灵”。张芷若和小翠也抱着亲人,哭成一团。劫后余生的悲喜,感染了周围不少人,不少百姓也偷偷抹泪。
好一阵哭诉宣泄,情绪才稍稍平复。张县丞这才想起救命恩人,连忙整理衣冠,对着林烽就要行大礼:“林千总!大恩不言谢!请受下官一拜!若非千总神勇,小女此番…此番…”他哽咽着,又要下跪。
林烽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张县丞的胳膊:“县丞大人不必如此!分内之事,职责所在!”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态度坚决,不容对方跪拜。
这时,一直跟在张县丞身边、昨夜去黑水堡报信的那个跟班李四,悄悄扯了扯自家老爷的衣袖,低声急促提醒道:“老爷!粮饷…王头领提过的粮饷器械!还有…还有厚报!”他生怕老爷激动过头,忘了这茬,惹恼了这群煞神。
张县丞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决然。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林烽深深一揖:“林千总高义!下官铭感五内!然,救命之恩,岂能空言相谢?千总麾下将士为救小女,浴血奋战,耗费军资,下官岂能无动于衷?”他转身,对身后管家模样的人沉声道:“去!把府库钥匙拿来!还有…把夫人陪嫁的那匣首饰也取来!”
管家脸色一变,欲言又止,但在张县丞严厉的目光下,只得匆匆跑回城去。
一旁的王魁抱着膀子,看着这一幕,嘴角撇了撇,忍不住低声嘟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啧…县丞大人倒是清正,可这府库…怕是老鼠跑进去都得哭着出来吧?那点家当,够买几石粮食?几桶火药?弟兄们刀头舔血,总不能光喝西北风吧?”他这话带着明显的市侩和不满,几个黑水堡的士兵脸上也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王魁!住口!”林烽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厉声呵斥,“休得胡言!张大人清廉爱民,县衙艰难,岂是你可妄议?再敢多嘴,军法处置!”林烽的威严不容置疑,王魁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缩了缩脖子,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再言,但脸上的不以为然依旧明显。
张县丞被王魁的话刺得老脸通红,眼中既有被戳破窘境的尴尬,更有深深的愧疚。他对着林烽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悲怆:“林千总治军严明,下官佩服!王头领…王头领所言…唉,也是实情!”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下官为官一任,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府库空虚,亦是实情,非是下官吝啬!这些年来,赋税大半用于应付上峰摊派和卫所索要,余下寥寥,勉强维持县衙运转、赈济流民已是捉襟见肘…实在是…拿不出像样的谢礼犒劳将士!”
他看着林烽,语气无比诚恳:“但下官深知,千总与黑水堡将士,乃是我北疆屏障!若无千总,黑水堡早成焦土,下官这小女也…也难逃毒手!下官虽穷,却非忘恩负义之辈!”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林千总!您…您方才在野狼谷施展的神兵利器(他指的是燧发枪),威力惊人!打造此等利器,想必需要上等精铁?”
林烽眼神微凝,点了点头:“正是。精铁难求,乃制约军备之瓶颈。”
张县丞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铁!下官虽无现成精铁,但…但下官知道一处地方!或许…或许能解千总之急!”他压低了声音,凑近林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距黑水堡西南方向约五十里,有一处山谷,名为‘黑石峪’。前朝时,那里曾是一处不小的官营铁矿!后来因矿脉枯竭、战乱频仍而废弃多年!下官年轻时曾在工部卷宗中见过记载!虽已废弃,但矿洞犹在,矿渣堆积如山!下官斗胆揣测,其中或仍有可采之矿脉,或可从那堆积如山的矿渣中,重新冶炼出堪用之铁!”
他看着林烽骤然亮起的眼神,继续道:“重启矿场,涉及地契、工役、甚至可能触动某些遗留的利益,按律需层层上报,程序繁复,耗时日久!但…但值此国难当头,边陲危急之际,岂能拘泥成法?!”张县丞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清官气节:“林千总!下官愿以项上乌纱作保!您可先行派人勘察、清理、利用那黑石峪铁矿!所需民夫、一应手续,下官来想办法周旋、补办!若上峰怪罪下来,所有干系,下官一力承担!只盼千总能以此铁矿所出,铸就更多神兵利器,多杀鞑虏,保我北疆百姓平安!这…这便是下官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厚报’了!”
他最后深深一揖,几乎要触到地面:“恳请千总,莫要推辞!此乃下官,一个无用老书生,能为这北疆、为这大明,尽的一点绵薄之力了!日后千总但有难处,只要不违国法,不悖良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张县丞这番掷地有声、以官帽为质的话语,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连刚才还一脸不屑的王魁,此刻看向这位清瘦老县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敬意。林烽更是心潮起伏。他深知,在这个时代,一个七品县丞做出这样的承诺,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担当!这不仅仅是一份谢礼,更是一位底层清官在国难之际,所能奉献的全部赤诚!
林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抱拳还礼,声音铿锵有力:“张大人高义!心系家国,林烽敬佩!此矿若真可用,于我黑水堡,于北疆防务,无异雪中送炭!林烽代黑水堡全体将士,谢过大人!此情此义,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驱策,林烽亦当尽力!”
管家此时也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木匣和几串钥匙跑了回来。张县丞接过木匣,直接塞到林烽手中:“千总!府库钥匙在此,里面粮食、布匹、些许火药铅子,虽不多,亦是下官心意,请千总务必收下!这匣首饰…是拙荆当年陪嫁之物,聊表心意,万望莫嫌微薄!”木匣入手颇沉,显然是金银之物。
林烽看着张县丞身上洗得发白的官袍,再看看这沉甸甸的首饰匣,心中感慨万千。他最终只接过了府库钥匙:“张大人拳拳之心,林烽领受。府库物资,解我燃眉之急,感激不尽。至于夫人首饰,还请收回。保境安民,乃我辈本分,岂能取用夫人私物?”他态度坚决。
张县丞再三推让,见林烽执意不收,只得含泪收回首饰匣,对林烽的人品更是高看几分。
交割了府库物资(果然不多,粮食数百石,粗布数十匹,火药铅子若干),林烽不再耽搁,婉拒了县丞入城款待的邀请,率队打马回返黑水堡。队伍带着缴获和补充的物资,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黑石峪铁矿)和一份对那位清贫县丞的敬意。
夕阳西下,将黑水堡斑驳的土墙染上一层金红。刚抵达堡门,留守的赵铁柱便一脸凝重地迎了上来。
“总旗!您可回来了!”
“何事?”林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这几日不太平!”赵铁柱语速很快,“自您带队去野狼谷后,堡外游骑哨探回报,西北、正北方向,发现鞑子斥候活动的踪迹!比以往频繁得多!尤其昨日和今日,就在堡外十里左右的矮丘和林子边缘,至少发现了三拨!每拨三五人,都是精悍的探马!他们像是在…像是在反复试探,绕着咱们堡子转悠,远远窥视,一发现我们的游骑靠近,立刻打马远遁,滑溜得很!像是…像是在踩盘子(黑话,指侦查地形、兵力部署)!”
林烽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野狼谷刚灭,鞑子的探马就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堡外?这绝非巧合!联想到独眼狼身上的鞑靼信物,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看清旗号或装束了吗?有无交手?”林烽沉声问。
“距离太远,天色也暗,看不清具体旗号。装束是典型的鞑靼探马,皮袍弯刀,骑术极精。我们的人追过两次,都被他们仗着马快地形熟甩掉了,只远远射了几箭,似乎没伤到人。他们也不恋战,就是反复出现,挑衅意味很浓!”赵铁柱语气带着憋屈。
“反复试探…踩盘子…”林烽咀嚼着这几个词,眼中寒光闪烁。这是大战将起的信号!鞑子要么是在为大规模入寇做准备,要么…就是冲着野狼谷被灭、暴露了他们这条暗线而来!
“王魁!苏大虎!”林烽猛地喝道。
“在!”两人立刻上前。
“点齐二十名最精悍的骑兵!备好快马、强弓劲弩!随我出堡!”林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赵铁柱,堡防交给你,提高到最高戒备!弓弩火器上墙!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开堡门!”
“得令!”众人齐声应诺。
林烽翻身上马,目光如电扫向西北方那苍茫的暮色:“抓不到狐狸尾巴,也得揪下它几根毛!跟我走!务必抓一个‘舌头’回来!死活不论!要弄清楚,这帮豺狼,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堡门!王魁、苏大虎率领二十名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旋风,紧紧跟随,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鞑靼探马最后消失的方向,狂飙而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荒凉的大地上,充满了肃杀与未知的凶险。
黑水堡短暂的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尚未散去,更大的风暴,已在地平线上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