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燧发枪洞穿木靶的轰鸣与惊落鸦羽的震撼余波,仍在众人心头激荡不休。阳光透过硝烟的薄雾,照在那支乌黑的枪管上,反射出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苏三郎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黏在林烽手中那支还冒着袅袅青烟的“神铳”上,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十里山路般急促。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热,一个箭步冲到林烽跟前,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妹夫!总旗大人!这…这宝贝!”说着,他膝盖一软,竟是真的要往下弯,“求您了!给我也弄一把!就一把!我苏三郎对天发誓,把它当命根子护着!指东不打西!您让我打乌鸦眼珠,我绝不碰它半根毛!”那架势,恨不得当场给林烽磕上几个响头,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混账东西!”苏大虎见状,一声暴喝,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闪电般探出,揪住苏三郎的后脖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提溜起来,黑着脸训斥道:“军国重器,岂是你能随意觊觎的?不知天高地厚!再敢胡闹,看我不家法伺候!”他语气严厉,带着长兄的威严,眼神中却也藏着一丝对这武器的惊叹。
林烽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托住苏大虎的胳膊,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大哥息怒。”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转向被拎着、满脸涨红却兀自挣扎的苏三郎,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三郎,此枪乃堡内最高机密,打造过程极为不易,耗费的精铁与火药更是难以计数。更关键的是,它威力惊人,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或同伴,非经严格操训、深明军纪者不可持有。你箭术卓绝,胆气过人,已是我黑水堡难得的臂助。待日后此枪锻造技艺纯熟,产量充裕,且你通过了军规操典的考核,我自当为你配发一把。眼下,你的硬弓,依旧是杀敌保命的可靠伙伴,切莫因贪新而忘本。”
苏三郎被大哥拎在半空,又被林烽这番软中带硬、有理有据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满腔的热切像是被泼了盆冷水,顿时蔫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哦…知道了…说话要算话啊妹夫…”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那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燧发枪,满是不甘。
王魁在一旁抱着膀子,看得嘿嘿直乐,故意大声道:“小兔崽子,听见没?好东西得凭真本事拿!别以为叫声‘妹夫’就能走后门!先把你那泥地滚葫芦的功夫练到能躲过爷爷的拳头再说吧!”他的话引来周围士兵一阵哄笑,校场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林烽不再理会这对活宝,转身走向一旁激动得手都在微微颤抖的老铁匠陈老蔫。
“陈伯,大功一件!这枪,堪称精良!”林烽郑重地拍了拍老铁匠的肩膀,语气中满是赞许。这把枪的成功,意味着他的军工计划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陈老蔫激动得嘴唇哆嗦,浑浊的老眼中泪光闪烁,只会连声道:“大人洪福…老汉…老汉只是尽了本分…能为大人效力,是老汉的福气…”他一生与铁器为伴,从未想过能造出如此精巧而威力巨大的物件,此刻心中充满了作为匠人的自豪。
林烽拿起枪,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枪管,眼中闪烁着精益求精的光芒:“不过,精益求精方是匠道。此枪百步穿杨固然惊人,但据我观察,弹丸在百二十步外下坠已显,精度尚有提升空间。我意,将枪管再加长一尺半寸(约 45-50厘米),如此一来,火药燃气推动弹丸的距离更长,出膛速度更稳,射程和准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当然,”他话锋一转,特意强调道,“长度需严格把控,务必保证在堡墙垛口后、山林树木间也能灵活转向、快速瞄准,不能长得像根房梁,反而成了累赘!”
陈老蔫听得聚精会神,浑浊的老眼爆发出专注的光芒,仿佛在聆听神谕。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加长后的枪管长度,喃喃道:“大人明鉴!加长枪管…嗯…锻打时校直得更小心,拉膛线也更费劲…但老汉心里有谱了!定给您弄出更趁手、更犀利的‘神铳’来!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好!我相信陈伯的手艺!”林烽赞道。随即,他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的沙土层中刷刷几笔,勾勒出一个带明显网格状纹路的卵形铸铁外壳,一端装着一个圆柱形的木柄。“陈伯,你再看看这个,我称它为‘掌心雷’!”
他指着草图,详细解说:“外壳用薄生铁铸造,内部中空,装满咱们新制的颗粒火药,再掺入大量碎铁钉、棱角石子或小铅珠。关键在于这个木柄,”他点了点木柄尾部,“这里藏着一根拉发火绳或药捻,直接连接内部的火药。使用时,拔掉这个安全插销,”他在木柄末端画了个小横杠代表插销,“然后用力将整个‘雷’掷向敌群!落地或凌空爆炸后,铸铁外壳会被炸成无数锋利的破片,加上里面的铁钉石子,方圆数步之内,人马皆成筛子!专破敌军密集冲锋的步卒和骑兵,威力惊人!”
陈老蔫看着那草图,想象着那血肉横飞、人马哀嚎的场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阵阵发凉,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把炮仗攥在手心里扔出去炸人啊?!这…这一炸,得死一片啊!太狠了,太狠了…”
“正是如此!”林烽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凝重,“此物结构相对简单,利于用模具浇铸,可批量生产,装备给普通士兵。你先琢磨着,难点在于外壳铸造的厚薄要均匀,过厚则威力不足,过薄则易提前炸膛;其次是装药配比,要保证稳定的威力;最后是引信延时的精准可靠,既要保证投掷出去后能及时爆炸,又不能在手中就炸了。眼下不急,燧发枪的量产和改进仍是首要任务,这个‘掌心雷’可作为后续重点。”
交代完毕,林烽便带着心思各异的苏家三兄弟返回后宅。刚进院门,早已听到动静的苏婉儿便如乳燕投林般迎了出来。看到三位许久未见的至亲兄长,她眼圈瞬间泛红,盈盈一礼,声音带着哽咽却满是欢喜:“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可算来了!”
“婉儿!”苏大虎、苏二虎看着出落得愈发端庄温婉的妹妹,眼中满是欣慰与疼爱,走上前细细打量,嘘寒问暖。苏三郎也暂时抛开了没能得到燧发枪的失落,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哎呀呀!咱家妹子做了总旗夫人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气色,红润得跟山里熟透的野苹果似的!妹夫要是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哥三个立马把他按地上当野猪收拾了!”说着还夸张地撸了撸袖子,惹得苏婉儿又气又笑。
“三哥尽胡说!夫君待我极好!”苏婉儿破涕为笑,嗔怪地轻捶了他一下,目光温柔地看向林烽,情意绵绵。
小小的院落顿时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暖意。苏大虎说起深山猎熊的惊险经历,苏二虎细数家中田亩的丰收景象,苏三郎则眉飞色舞地描述如何“智斗”王魁,以及校场上那“惊天动地、神鬼皆惊”的一枪(当然,自动过滤了自己当时的窘态)。林烽含笑倾听,苏婉儿在一旁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烛光摇曳,笑语晏晏,将北疆深秋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一派温馨和睦。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寒霜遍地,空气凛冽。一阵擂鼓般急促的“咚咚”敲门声,猛然砸碎了后院的宁静,震得房门都在轻轻颤抖。
“总旗大人!醒醒!有十万火急之事!”门外传来的是王魁那特有的大嗓门,此刻却刻意压着嗓子,透着一股罕见的焦躁与凝重。
林烽瞬间睁开眼,军人的本能让他睡意全无,翻身下床,一把拉开房门。门外,王魁一脸凝重,络腮胡子上仿佛都结着寒气。他身后,一个穿着县衙号服、却浑身泥泞、发髻散乱的汉子正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正是张县丞的心腹跟班李四。李四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白,眼中满是惊魂未定的恐惧。
“大人!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啊!”李四一见林烽,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带着哭腔嘶喊,“我家…我家小姐…昨日在回城路上,于‘鹰愁涧’…被…被一伙天杀的强人劫走了!”
林烽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直冲顶门。“鹰愁涧?离此不过三十里!对方有多少人?可曾伤人性命?留下什么话?”他语速极快,字字如冰,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李四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足…足有二十多号悍匪!全都蒙着脸,下手狠辣无比!护送小姐的八名家丁、四名衙役兄弟…全…全被杀了!一个活口没留啊!只…只放了小的回来报信…”他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报信?他们要什么?”林烽的声音冷得能冻住空气,心中已隐隐感觉到此事的不寻常。
“他…他们说…”李四浑身筛糠般颤抖,“三日内…备齐一千两现银…送到西边‘野狼谷’谷口…否则…否则就…就等着给小姐收尸!”他嚎啕大哭,以头抢地,“大人!求您救命啊!县丞大人听说后急得当场吐了血!府里那些兵丁…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实在…实在是没法子了!县丞大人说,这北疆地界,唯有您林千总…有真本事,能…能救小姐于水火啊!”他特意强调了“千总”这个军职,点明张县丞是越过卫所,直接以军务名义向林烽求援,将此事上升到了公务层面。
林烽脸色阴沉如水。鹰愁涧近在咫尺,悍匪竟敢在此地作案,还指名道姓要他介入?这绝非普通的绑票勒索那么简单!其中定然另有蹊跷。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向王魁。王魁虽平日里大大咧咧,但早年绿林生涯练就的察言观色本事早已刻进骨子里。他立刻读懂了林烽眼神中的凝重和疑虑,更明白这浑水不好趟,一个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总旗大人!”王魁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江湖人特有的圆滑,“救人如救火!兄弟们抄家伙走一趟野狼谷,那是分内之事,绝无二话!只是…”他话锋一转,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钱粮”的手势,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地上的李四,“弟兄们卖命,家伙得擦亮,肚子得填饱,箭矢火药也得备足不是?这突然动兵,黑水堡家底薄…粮饷器械,怕是…嘿嘿,周转不开啊!”他把“粮饷器械”四个字咬得格外重,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四能在县丞身边当差,自然也是个人精。王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瞬间就听明白了——这是要先谈条件,要钱要粮要军需!他立刻止住哭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懂!懂!王头领的意思小的明白!明白!行军打仗,粮草先行!这是天经地义!请总旗大人和王头领放心!只要…只要能救回小姐,县丞大人必有厚报!粮草、饷银、火药铅子,堡里缺什么,县里立刻调拨什么!小的这就回去禀报!绝不敢耽搁片刻!”
林烽深深看了王魁一眼,对这位粗中有细的老部下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王魁这番看似市侩的“哭穷”,实则正中要害,既点明了黑水堡的现实困难,又提前堵住了县衙可能的口惠而实不至,更将“事后厚报”的承诺钉死,为黑水堡争取了实际利益。
“好!”林烽不再犹豫,断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王魁!”
“在!”王魁精神一振,高声应道。
“立刻吹号!全堡军士,校场集结!披甲!备马!检查武器弹药!一炷香内,我要看到所有人整装待发!”
“得令!”王魁领命,转身如猛虎下山般冲了出去,洪亮的吼声瞬间传遍整个黑水堡:“总旗有令!全体集结!披甲备马!快!快!快!”
急促的号角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在堡内回荡。林烽的目光扫过闻声冲出、神色凝重的苏家三兄弟,最后落在倚门而立、满眼忧色的妻子苏婉儿脸上。他给了婉儿一个坚定而安抚的眼神,随即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径直向前厅走去。战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燧发枪的硝烟尚未散尽,野狼谷的血腥阴影已扑面而来。这伙胆大包天的悍匪,不仅劫持了县丞千金,屠戮官差,更是将战书直接拍在了黑水堡的门前!他们索要的,恐怕不仅仅是赎金,更是要试探他林烽的底线,甚至…是冲着黑水堡而来!一场新的较量,已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