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此刻萧何那双常年与竹简与数据打交道的眼中,此刻正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并非没有想过借势,可他想的“势”,是沛、丰二县的民心,是府库中日渐充盈的粮秣与麾下兵士的甲胄。
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势”,是可以用数字量化的资产。
而林檎所言的,却是更高一层的,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势”
也就是正统之名与天下人心!
这就像是建筑房屋,萧何考虑的是一砖一瓦该如何坚固,而林檎却直接点出了地基何在。
这是眼界的不同。
“借一面大旗为我所用.......”
萧何低声细品这几个字,心中豁然开朗。
他放下手中那块粟米饼,对着林檎郑重地拱手道:
“子诚之见,如拨云见日,令我茅塞顿开!
吾此前只知埋首于钱粮簿册,却忘了这天下大势与人心向背方为根本!
明日军议之上,我必与你同心协力,力谏沛公!”
林檎也笑着拱手回应道:
“子诚在此先谢谢县丞大人了。”
至此,两人算是达成了意见上的同盟。
这样在大决定前的事前磋商,在之后的日子里想必还会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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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府衙议事厅。
天色尚早,厅内却已坐满了人。
空气中混杂着清晨的凉意、麻衣的汗味与淡淡的兵器铁锈气息,气氛莫名的凝重。
刘邦高坐在尽头处的主位,今天他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深衣,额前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
而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堂下分列左右的文武诸将,等待着答案。
左侧是以萧何为首的官吏众,他们大多神情肃穆,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敲击,显然心中早有计较。
右侧则是以曹参,樊哙为首的武人集团,个个挺胸叠肚,前夜的酒意尚未完全消退,脸上反倒带着几分亢奋的红光,战意昂扬。
“诸位兄弟。”刘邦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
“如今丰邑已复,而军心可用。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都说说想法吧。”
话音刚落,性子最急的樊哙便第一个跳了出来。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案几上,震得上面的陶碗顿时一跳,瓮声瓮气地嚷道:
“沛公!那还用说?自然是打他娘的!
前些年月,秦军把咱们追得跟丧家之犬似的,这口恶气俺早就憋不住了!
如今咱们兵强马壮,正好杀回去,把砀郡给拿下来,也让那帮秦狗瞧瞧咱们的厉害!”
樊哙站着时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凶悍的气息油然而发。
曹参虽不如樊哙那般粗鲁,却也抱拳出列。
他目光锐利,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简陋地图,沉声道:
“樊将军所言虽粗鲁,理却不糙。
兵法云,善战者,求之于势。
我军如今新胜雍齿士气正盛,正是一鼓作气,扩大战果之时!
若此时固步自封,待士气衰竭后再想出击便难了,岂能坐视良机流逝?”
曹参身后的武人们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攻秦复仇”的呼声甚嚣尘上。
刘邦听得也是略有意动,手指在案几上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兴趣。
就在此时,萧何轻咳一声,自席位上缓缓起身,将这股高涨的战意硬生生压了下去。
“沛公,诸位将军,万万不可!”
萧何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手中捏着一卷竹简,以此来佐证自己的意见:
“我军克复丰邑后看似强大,实则府库空虚,粮草也仅够月余之用。
砀郡乃秦之重镇,城高墙坚且兵精粮足,岂是我等仓促之间可以图谋的?
此时北上,无异于以疲敝之师攻敌之坚城,此乃取败之道也!”
“萧县丞此言差矣!”樊哙瞪着牛眼反驳道。
“兵没了可以再招,粮没了可以去抢!瞻前顾后又如何能成大事!”
“竖子匹夫,安知军国大计!”
萧何也是动了真火,平日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一时间,堂上争执不休,持两种意见者几乎要吵翻天。
刘邦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看这个觉得有理,想想那个也觉得有理,一时间竟也难以决断。
林檎坐在客座首席,心中倒是有不一样的看法。·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此刻的刘邦因为久攻丰邑而不下,正是如丧家之犬般不得不主动去寻求庇护的景象。
那时的军议,必然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而现在,因为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让这群草莽英雄们的自信心空前膨胀。
他们不再是寻求庇护的败者,而是自认为可以与秦军掰手腕的胜者。
这种心态的转变,既是好事,也是巨大的隐患。
因此就需要他这个祖宗来进行方向上的微操了。
眼见与武将们争不出个所以然,萧何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向刘邦语气沉重地说道:
“沛公,萧何并非畏战。
只是,我等皆知陈王起事于大泽乡,如今已有数月之余。
我军如今虽奉其名,却如无根之萍。
樊将军言粮草可抢,士卒可招,然人心何附?大义何在?
若无一面天下归心的大旗,我等纵使攻下砀郡,也不过是另一支坐待被剿的强寇罢了!”
他这番话,将争论从“打不打”提升到了“为何而打”的层面。
樊哙顿时回应道:
“有陈王这杆大旗不就够了吗?反正都是杀秦狗,还管咱们挂哪杆旗?”
一旁的曹参倒是面露几分恍然,他隐约感觉到了萧何话中的深意,却又抓不住其中关键,不由得皱起了浓郁的眉头。
萧何见状,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的林檎身上,语气诚恳地说道:
“我等起于乡野,于天下大势自然所见有限。子诚先生出身魏地高门,对天下人心所向想必有更深之洞见。
此事,何不请子诚先生为我等剖析一二?”
这个请字,用得极为客气,既给了林檎极大的尊重,也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而来。
这也是昨天约定好的内容,由萧何把话题引来,以此达到说服的效果。
林檎缓缓起身,对着众人缓缓一揖,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诚如樊哙所言,如今的我们只是为了反抗暴秦,因此挂哪杆旗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在那之后,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林檎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此刻不住挠头的樊哙,而是直视盘踞主位上的刘邦。
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名为野心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