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至此，方算真正融洽。
刘备脸上笑意更浓，也陪着饮尽一碗。关羽亦端起碗，对着陈洛，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守仁。”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陈洛的字。
“昔日，吾在河内与一人小聚，彼时各为其主，然其忠勇刚直，吾心甚敬之。其人便是……”
他顿了顿，丹凤眼紧盯着陈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张文远。”
陈洛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关羽继续道，
“文远乃真丈夫。若他日……若他日此人因缘际会，亦如守仁般，择明主而投，守仁当何以待之？”
这问话，看似在问张辽，实则是在问陈洛的胸襟气度，问他对“忠义”的理解，问他对非嫡系将领的态度！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深沉的考量。
陈洛迎着关羽的目光，坦然道，
“云长兄所言张辽将军，洛虽未谋面，然其名威震北疆，忠勇果毅，素有所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若张将军真能弃暗投明，共扶汉室，此乃天下之幸！
洛必以国士待之，绝无门户之见！英雄相惜，唯才是举，方是兴汉正道！”
他语气铿锵，毫无作伪。
关羽凝视陈洛片刻，那如深潭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缓缓消散，化作一种沉甸甸的认可。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空碗轻轻置于席上，发出清脆一响。这一响，胜过千言万语。
刘备看在眼里，心中激荡，借着几分酒意，火光映照着他温和却隐含疲惫的面容。
他望着跳跃的火焰，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喟叹，
“昔日涿郡桃园，我兄弟三人结义，誓同生死。此志至今未移。今日得遇守仁贤弟，忠勇无双，智虑深远，实乃天赐臂助，慰我平生。”
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陈洛，那温和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探询，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
“只是……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将来……若贤弟功业日隆，欲自立门户，开辟新天……你我今日这湖畔共饮之情义，又将何如？”
此言一出，湖边气氛陡然一凝！连粗豪如张飞，也放下酒碗，环眼圆睁，看看大哥，又看看陈洛。
陈登更是屏住了呼吸。唯有关羽，依旧垂目抚髯，仿佛早已料到。
陈洛心头剧震，刘备这看似微醺之语，实则直指核心！
是试探，亦是交心！
他猛地起身，离开席位，对着刘备，单膝跪地！
动作牵动肋下旧伤，剧痛袭来，他却浑不在意。火光将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映得通红。
“玄德公！”
陈洛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湖畔的夜色里，清晰无比，
“洛起于微末，蒙公信重，授兵权，托腹心！此恩此德，天高地厚！
洛之心志，早已剖白：非为功名富贵，非为裂土称雄！
只为追随明主，涤荡奸邪，复我炎汉朗朗乾坤！此志苍天可鉴！”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刘备眼中那复杂的光芒，
“若有二心，背弃今日湖畔之言，背弃玄德公信重，背弃匡扶汉室之誓……洛愿受天雷亟顶，万箭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铮铮，在寂静的湖边回荡，震得篝火都仿佛一滞。
“好！！”
张飞猛地跳起，须发戟张，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将陈洛从地上拽起，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俺老张没看错人！你小子，不是那种背主求荣的腌臜货！从今往后，你就是俺老张的四弟！
大哥，二哥，你们说是不是！”
他环眼看向刘备和关羽。
刘备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化为纯粹的欣慰与感动，他起身扶住陈洛另一只手臂，连声道，
“守仁快快请起！你我君臣，亦是兄弟！何须如此重誓！备得守仁，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汉室复兴，指日可待！”他声音有些哽咽。
关羽亦缓缓起身，走到陈洛面前，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陈洛未受伤的右肩上，沉声道，
“守仁，此后，便是我等兄弟。”
短短数字，重逾千钧。
“好！兄弟！”张飞大笑着，抱起酒坛，“为了兄弟！为了大哥！为了咱大汉江山！喝！今夜不醉不归！”
“喝！”刘备、关羽、陈洛，连同侍立一旁的陈登，齐声应和。粗陶碗再次碰撞，酒浆四溢。
酒意渐浓，豪情愈炽。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苍凉雄浑的歌声在湖畔响起，起初是刘备低沉的嗓音，接着张飞如雷的吼声加入，关羽浑厚的声线随之应和，最后，连陈洛也被这豪迈感染，放声高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穿透夜色，在湖面上远远荡开，惊起几只夜栖的水鸟。
篝火噼啪燃烧，映照着四张因酒意和激情而泛红的脸庞。刘备唱着唱着，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张飞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胸中所有块垒尽数吐出。
关羽抚髯而歌，气魄雄浑。陈洛的歌声带着一丝年轻的血性与坚定，融入这古老雄浑的旋律。
歌声渐歇，酒坛已空。张飞第一个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在温暖的篝火旁，鼾声如雷。
关羽背靠着一块湖石，丹凤眼微阖，似在假寐，手中犹自握着空碗。
陈洛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疲惫袭来，肋下的旧伤在酒力与情绪激荡下隐隐作痛。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看到刘备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旧袍盖在张飞身上，又轻轻取下关羽手中的空碗。
“文远……忠义……”
陈洛脑中闪过一个名字，意识模糊前，只低低呢喃了一句，便再也抵不住如潮的困倦与酒意，身体一歪，枕着湖畔微凉的青草，沉沉睡去。
刘备轻轻走到陈洛身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肋下微微起伏的旧伤位置，眼中满是复杂的心疼与深重的期许。
他解下自己那件半旧的赭色外袍，动作轻柔地盖在陈洛身上，如同覆盖着一个关乎未来的沉重希望。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里，启明星已悄然升起，在黎明前的墨蓝苍穹中，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