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新筑的夯土校场尚带湿气,远处营寨炊烟袅袅,与湖面升腾的薄霭交织。
一方粗麻毡席铺陈于湖畔青草地上,几只陶碗,一坛未启封的浊酒,几碟粗盐豆脯,便是今夜的全部。
陈洛卸了玄甲,只着素色葛布深衣,肋下旧伤处隐隐传来的酸胀提醒着他白日操练的辛劳。
他静静望着湖水尽头最后一线赤金沉入墨蓝,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哈哈!陈小子!俺老张可算逮着你了!躲这儿看景呢?”
张飞那洪钟般的大嗓门率先撞破暮色宁静,他大步流星而来,环眼在渐暗的天光下依旧炯炯有神,身上铁甲未卸,行动间铿锵作响,显是刚从营中巡视过来。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洛肩上,力道沉雄,震得陈洛身形微晃。
“大哥说了,今夜无帅无卒,只论兄弟情义!来来来,酒呢?俺这嗓子眼早渴得冒烟了!”
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去抓那坛酒。
“翼德,莫要急躁。”
沉稳的声音响起,关羽紧随其后,绿袍在晚风中轻拂,丹凤眼扫过简陋的席面,又落在陈洛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并未着甲,只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步履从容,气度沉凝。
“守仁都尉治军严谨,青羽军气象初成,此乃小沛之幸。今夜主公设此简宴,亦是酬功。”
他的目光在陈洛肋下位置稍作停留。
最后走来的刘备,面带温和笑意,步履轻缓,一身半旧的赭色布袍,更显儒雅。
“守仁不必拘礼。此间无外人,唤我玄德便是。”
他撩袍在席间主位坐下,亲自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湖边的水汽。
“连日整军备武,辛苦守仁与元龙了。此乃沛县乡绅所赠薄酿,聊表寸心。”
陈登此时正指挥着两名亲兵将最后几样简单菜蔬摆上席面,闻言连忙躬身:
“主公言重,此皆守仁将军统御有方,登不过略尽绵薄。”
他动作麻利,言语谦逊,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飞已迫不及待地抱起酒坛,给每人面前的粗陶碗都满上浑浊的酒浆。
他端起自己那碗,对着陈洛:
“陈小子,俺老张是个粗人,但恩怨分明!那日若非你及时赶到,俺老张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丹阳兵那群腌臜泼才手里!这碗酒,谢你救命之恩!”
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浆顺着虬髯滴落。
陈洛亦举碗:
“三将军言重。同袍遇险,焉有不救之理?此乃分内。”
他亦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直冲肺腑,肋下旧伤处仿佛被这热力一激,传来一阵钝痛,被他强行压下。
刘备微笑着看着两人,也浅浅饮了一口。
关羽则端起碗,对着陈洛略一示意,并未言语,只是慢慢啜饮,目光深邃。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张飞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环眼盯着陈登,瓮声问道:
“元龙小子!俺老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你爹陈老头,那可是徐州出了名的铁算盘!往日里连颗粟米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这回倒好,钱粮、匠人、铁料,一车车往守仁这青羽军大营里送!
眼都不眨一下!连你这陈家麒麟儿都巴巴地送过来当什么……主簿、军法官?”
他凑近陈登,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老实交代!守仁这小子给你爹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莫非……他手里捏着你们陈家什么把柄不成?”
此言一出,连刘备和关羽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投向陈登和陈洛。这疑问,显然也盘桓在他们心中多时。
陈珪乃徐州士族领袖,老谋深算,如此倾力支持一个新崛起的“曲阿小将”,确非寻常。
陈洛神色平静,并未急于辩解。
陈登则放下酒碗,正了正衣冠,对着张飞,也对着席间众人,从容一揖,声音清朗:
“三将军说笑了。家父行事,自有其道理。其一,”
他竖起一根手指,
“守仁将军于神亭岭独挡孙策十二虎臣,忠勇之名震动江东,此乃大义!其二,”
他又竖起一根手指,
“将军入徐州以来,平丹阳之乱、安流民、整军纪,所行皆是为匡扶汉室、安定桑梓之正道!此乃大节!”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洛,带着由衷的敬意,
“其三,也是最重要者。家父曾言:‘观陈守仁,其志不在割据一方,其行必为炎汉续命之火种。’其练兵之法,法度森严,令行禁止;其军器改良,匠心独具;其屯田安民之策,条理分明。
此等人物,世所罕见!我徐州陈氏,世代受汉禄,值此乱世,自当倾力襄助此等砥柱之才,以报国恩!岂能以寻常商贾利害度之?”
他语气渐趋激昂,最后对着刘备深深一拜,
“家父命登侍奉将军左右,一则学习历练,二则竭尽所能,助将军、助守仁将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夜风拂过湖面,带来丝丝凉意。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容颜。
张飞张着嘴,似乎被陈登这一番掷地有声、情理兼备的话语震住,一时忘了反驳。
关羽抚着长髯的手停住,丹凤眼中精光闪烁,看向陈洛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探究与凝重。
刘备则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欣慰与了然,轻声道:“汉瑜公高义,深明大义,备感佩之至。”
陈洛起身,对着陈登郑重抱拳:“元龙兄过誉。洛不过尽本分。令尊与元龙兄厚恩,洛铭感五内,必不负所托!”
他转向刘备,“玄德公,洛本微末,蒙公不弃,授以兵权,托以重任。洛之心志,唯在追随明主,涤荡群丑,复我炎汉河山!至于割据称雄……”
他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目光扫过辽阔的湖面与黯淡的星辰,“非吾所愿,亦非吾能。此身此命,愿为玄德公手中利刃,劈开这浑浊乱世!”
“好!痛快!”
张飞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席上碗碟一跳,他端起酒坛又给自己和众人满上,
“就冲你这句话!俺老张认你这个兄弟!来!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