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清晨,本该在坊市的叫卖声和车马的辘辘声中醒来。
然而,自打新皇登基后的这几日,这座帝都的黎明,都被更加粗野狂躁的喧嚣撕裂。
刘贺的两百多名“从龙之臣”,在连续数日的宫中宴饮之后,终于不再满足于宣室殿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在得到了皇帝陛下“朕富有四海,尔等皆可取之”的纵容和默许后,这群被压抑了许久的豺狼,终于冲出了宫门,扑向了长安这座繁华的猎场。
他们三五成群,穿着新得却并不合身的官服,在长安城最繁华的东西两市横冲直撞。他们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昌邑门客,而是自诩为“天子故旧”的权贵。
东市的一家锦绣绸缎庄,掌柜正陪着笑脸,向一位贵妇人展示一匹刚从蜀地运来的云纹锦。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郎中令王式带着几个亲信,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掌柜的!”王式用他那油腻肥手,直接抓起那匹云纹锦,啧啧称奇,“好东西!真是好东西!陛下正缺一件这样的衣料做常服,这匹锦,咱家要了!”
掌柜的连忙上前,躬身道:“这位大人好眼力,此乃本店的镇店之宝,价值……”
“价值?”王式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什么价值不价值的!给陛下办事,还要谈钱吗?这是你的福分!”
他说着,竟真的抱着那匹锦缎就要往外走。
“哎,大人,大人!这万万使不得啊!”掌柜的急了,连忙上前阻拦,“小本生意,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王式身后的一个门客狞笑一声,上前一把推开掌柜,骂道:“在这长安城里,陛下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敢拦着我们给陛下办事,是想造反不成?”
他们不由分说,抱着锦缎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贵妇和欲哭无泪的掌柜。
类似的场景,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有人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却不给分文,反而将店主痛打一顿,声称“能为我等天子近臣温酒,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有人在街上看中了一位卖唱女子的姿色,竟直接扔下几枚五铢钱,便要强行将其带走,声称“陛下宫中正缺乐女,此乃为国选才”。若非京兆尹的巡差及时赶到,恐怕就要当街上演一出抢夺民女的恶行。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怨声载道,鸡飞狗跳。这些来自昌邑的“功臣”们,就像一群蝗虫,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无数的状纸,雪片般地飞向了京兆尹的官署,以及……大将军霍光的府邸。
寝宫之内,刘贺正听着一名小宦官战战兢兢的汇报。
“……陛下,今日巳时,郎中令王式,于东市强取‘云锦阁’蜀锦一匹。午时,‘司晨校尉’赵三,于‘仙乐坊’饮酒不付钱,并殴伤坊主。未时,又有十余名昌邑旧臣,当街纵马,踩踏民物无数……京兆尹府已经派人来问,是否要将这些人……法办。”
小宦官每说一件,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一眼刘贺的脸色。他本以为会看到龙颜大怒,却没想到,主位上的皇帝,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哈!”刘贺猛地一拍大腿,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名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宦官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大声道:“这才是我昌邑男儿的本色!这才叫威风!他们这是在为朕扬威啊!”
“传朕的旨意!”刘贺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王式忠心为朕,赏黄金五十斤!那个赵三,有胆魄,也赏!凡是今天在外面给朕‘长脸’的,统统有赏!告诉京兆尹,我的人,他管不着!谁敢动他们一根汗毛,就是跟朕过不去!”
“喏……喏……”小宦官哆哆嗦嗦地应下,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位陛下,是真的疯了。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刘贺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走到窗边,看着宫外那片繁华的都城,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
“一千一百二十七件……”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才哪到哪儿。”
他在第三天夜里定下的计划,正在完美地执行。他需要罪证,需要大量的、无可辩驳的、能让霍光和满朝文武都忍无可忍的罪证。而这些被他从昌邑带来的“道具”们,正不遗余力地为他生产着这些罪证。
他们的每一次横行霸道,都是在为刘贺的“昏聩”罪名添砖加瓦。他们的每一次强取豪夺,都是在将刘贺推向“被废黜”的宝座。
“继续闹吧。”刘贺的嘴角微微一抽。
他知道,这些罪证,最终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成为霍光废黜他时,呈给上官太后的铁证。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护身符”。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
霍光正平静地听着田延年的汇报。与前几日不同,今日的田延年脸上没有了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大将军,如今长安城内,百姓但凡看到穿着昌邑服饰之人,便如避蛇蝎。商户不敢开门,女子不敢上街。长此以往,京城将乱啊!”田延年痛心疾首地说道。
霍光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淡淡地问道:“陛下如何说?”
“陛下……陛下听闻后,抚掌大笑,又对那些为首作乱之人,大加赏赐。”
“呵。”霍光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知道了。继续看着,记下来。所有的事情,都给老夫一笔一笔记下来。时候,快到了。”
而在刘贺的寝宫之中,奉命前来送茶点的许香,恰好听到了刘贺对那小宦官下达的“赏赐”旨意。
她跪在地上,垂着头,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说,前几日看到的那个“钩考”之词和深夜孤独的背影,只是让她产生了怀疑。那么此刻,这番颠倒黑白的赏罚,则让她对这位皇帝的真实目的,有了更深一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
他不是不知道对错。
他不是不知道善恶。
他是在故意纵容!他是在故意制造混乱!他是在主动地、系统地,为自己罗织罪名!
这个认知,让许香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看着那个因为自己的“功臣”们胡作非为而“龙颜大悦”的皇帝,第一次,从那张狂悖的笑脸背后,看到了一张冷静、残酷、正在下一盘大棋的脸。
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却又精准无比地,朝着那个既定的、名为“生路”的悬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