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宣室殿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那些身体被掏空的昌邑旧臣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殿内,鼾声阵阵。
宫人们正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满地狼藉。
刘贺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但他并未入睡。他只是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灯火下,面前摆着一卷还未打开的竹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通报声。
“陛下……老臣王吉,有要事求见,请陛下恩准!”
刘贺的眉毛微微一挑。王吉,那个在宣室殿的角落里,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臣。他终于还是来了。
“让他滚进来!”刘贺立刻换上了那副不耐烦的狂悖面具,高声喝道。
殿门被推开,须发皆已花白的王吉,身着一身整齐的朝服,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看那些奢华的陈设,而是径直走到刘贺面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老臣王吉,叩见陛下。”
“行了行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朕这里哭丧吗?”刘贺斜眼看着他,语气中满是讥讽。
王吉抬起头,老眼中满是泪水,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老臣今日前来,是冒死劝谏!自陛下登基以来,日夜与群小为伍,在宣室殿宴饮作乐,滥封官爵,挥霍国库……此皆非人君所为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陛下危矣!”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高高举过头顶:“此乃老臣泣血所书,皆引自《诗》、《书》,陈述历代君王得失之道。请陛下一观,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
刘贺看着他,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触动。他知道,王吉是真心为他好,为这个他所效忠的刘氏江山好。可惜,他的忠诚,在此刻,却是最碍事的绊脚石。
“够了!”刘贺猛地站起身,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踹翻,竹简散落一地。他指着王吉的鼻子,状若癫狂地怒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朕?朕做什么,还轮得到你一个糟老头子来指手画脚?”
“朕登基,是为了享乐的!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老东西念叨什么狗屁《诗》、《书》的!”他一把抓起王吉呈上的那卷竹简,看也不看,就狠狠地扔进了火盆之中。
青烟冒起,带着竹片燃烧的噼啪声。
“陛下!”王吉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付之一炬,仿佛被烧掉的是他自己的筋骨。他匍匐在地,以头抢地,泣不成声:“陛下!您这是在自绝于天下士人啊!您……”
“拖出去!”刘贺的眼中闪烁着“暴怒”的火焰,他对着殿外大喊,“给朕拖出去!重打二十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君臣之别!”
立刻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宦官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老泪纵横的王吉,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出了大殿。
很快,殿外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以及王吉压抑的痛哼和宦官尖利的喝骂。
刘贺站在殿中,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麻木。他知道,这一幕,必然会被宫中无数双眼睛看到,明天一早,“新皇杖责劝谏忠臣”的消息,就会传遍朝野。
他的“昏君”形象,又多了一笔浓墨重彩的罪证。
许久,殿外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
刘贺缓缓地走到火盆边,看着里面已经化为灰烬的竹简,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一人走到了寝宫的殿前。他推开厚重的殿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向长安深邃的夜空。
夜空中,星辰密布,一轮残月高悬,清冷光辉洒在这座庞大的宫城之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虚幻的银白。
就在这一刻,刘贺脸上所有的狂悖、暴躁、轻浮,都如潮水般褪去。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属于十九岁少年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化不开的疲惫与孤独。他的眼神,不再是白日里的浑浊与迷离,而是变得像寒潭一样,深不见底。
在那深潭的底部,压抑着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审视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牢笼。他的敌人,那个名叫霍光的男人,就像这笼罩一切的夜幕,无处不在,强大得令人窒息。而他,就是这牢笼中,唯一一只清醒的困兽。
他必须忍耐,必须伪装,直到找到那万分之一的、可以咬断牢笼的机会。
他不知道,就在他不远处的一处假山背后,有一双眼睛,正隔着窗棂的缝隙,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是许香。
自从白天在殿上,听到那个本不该从皇帝口中说出的词——“钩考”之后,许香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那个词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对这个皇帝的“本性”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今夜,她借口为管事姑姑去尚食局取些宵夜,特意绕路经过了皇帝的寝宫。她想再看一看,再确认一下。她躲在暗处,屏住呼吸,将白天发生的一切,和刚刚王吉被杖责拖出去的惨状,都看在眼里。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在发泄完怒火后,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的暴君。
但她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一个孤独的、沉默的、眼神冰冷如刀的年轻人。
那不是昏君的眼神,不是暴君的眼神,更不是一个沉迷享乐废物的眼神。
那是一个将自己藏在深渊里,独自舔舐伤口,并用仇恨磨砺爪牙的复仇者的眼神。
这一刻,白天那个关于“钩考”的疑点,与眼前这个孤独冰冷的背影,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许香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攥住了。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都是真的。
他真的是在演戏!
这个发现,带给她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有霍光和他那庞大的集团。可现在,她发现,在这座宫殿里,还隐藏着另一个可怕的存在。一个能将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怪物。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许香不知道。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再也无法用看待一个普通昏君的眼光,去看待这位新皇帝了。
她看着那个站在夜风中的孤独身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父亲在书房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准备以卵击石时的那个背影。
同样的孤独,同样的决绝。
许香缓缓地、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