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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是未央宫里最沉默的角落,也是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的宫墙似乎比别处更高,阳光也不屑于洒下,常年弥漫着一股皂角和草药混合的清冷气味。时间在这里也是凝滞的,每个人都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青石板路,脸上挂着同样的、被磨平棱角后的麻木。

许香,就是这无数影子中的一道。

她低着头,抹布用力擦拭着一排长长的廊庑,动作机械且熟练。没有人知道,在这副顺从卑微下,藏着一颗被仇恨淬炼得坚硬如铁的心。

三年前,她的父亲,时任御史台的一名小小属官,因无意中查到了大将军霍光的一位心腹亲信贪赃枉法的铁证,准备上奏弹劾。然而,奏疏还未递上,弥天大祸便已降临。

霍光党羽罗织罪名,反诬父亲结党营私,意图不轨。没有审讯,没有辩驳,一道诏狱的命令下来,父亲被当场下狱,严刑拷打,不出三日便屈死狱中。紧接着,家产被抄没,男丁被流放,而她和母亲、姐妹,则被一同没入了这不见天日的掖庭,沦为罪奴。

母亲入宫第二年便积郁成疾,撒手人寰。临终前,她紧紧抓着许香的手,眼中没有泪,只有死灰一片的绝望。

从那天起,许香便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她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藤蔓,沉默、坚韧,将所有的养分都用来滋养心中刻骨的仇恨。她恨霍光,恨他所有的党羽,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这宫墙之内所有高高在上的权贵。

在她看来,这些所谓的贵人,不过是一丘之貉。

“都手脚麻利点!”管事的张姑姑尖着嗓子走了过来,脸上满是焦躁,“尚食局那边都快忙疯了,你们几个,过去帮忙!”

张姑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许香身上。

“许香,你,去给陛下送膳。记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把东西送到,立刻就滚回来,听到了吗?”

“是,姑姑。”许香顺从着点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她被选中,只因为她足够沉默,足够不起眼,像个不会犯错的木偶。

当许香端着一个大食案,走进喧嚣的殿宇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空气中弥漫着臭气,丝竹之声嘈杂刺耳,一群衣冠不整的男人围着舞女,发出阵阵粗鄙的哄笑。

这哪里是天子议政的中枢,分明是乡野村夫的屠宰场。

许香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这新来的皇帝,果然和霍光他们没什么不同,都是这帝国的蛀虫。

她低着头,目不斜视,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满地狼藉,来到刘贺所在的内殿。

此刻的刘贺,正斜倚在软榻上,他刚因为一件小事,将一名少府的官员骂得狗血淋头。

“废物!一群废物!”刘贺醉眼朦胧,将手中的一枚玉爵狠狠摔在地上,“朕不过是要几匹东海郡进贡的上等蜀锦,你们这群饭桶居然告诉朕要走流程,要入库,要登记造册?怎么,朕用自己的东西,还要经过你们这群狗监的批准不成?”

那名少府官员吓得跪伏在地,浑身发抖,连声告罪:“陛下息怒!非是臣等有意刁难,实乃祖宗规矩,所有贡品入宫,皆需先入少府考工室登记,再由御府监制,方可动用,此乃……此乃定制啊!”

“定制?什么狗屁定制!”刘贺像是被激怒了,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指着那官员的鼻子破口大骂,“朕看你们就是存心跟朕过不去!平日里一个个手脚慢得像乌龟,贪墨克扣的时候倒比谁都快!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少府的账目,要是真走一道‘钩考’,有几个人的脑袋还能安在脖子上?”

此言一出,那名少府官员顿时面如土色,瘫软在地,以为皇帝知道了什么惊天内幕,吓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昌邑旧臣们则跟着起哄大笑,嘲笑着那官员的狼狈。

“陛下说得对!这帮京城的官,就没一个好东西!”

“查他!陛下,查死他!”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跪在一旁布菜的许香,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脑海中,有一道惊雷炸响。

钩考?

这个词,她太熟悉了。

她的父亲身为御史属官,职责之一便是协助御史中丞审核地方上报的账目。她曾不止一次听父亲在书房中对母亲感叹,如今各郡国上计,账目繁杂,若非动用最严苛的“钩考”之法,逐条比对,交叉审核,根本无法查出其中猫腻。

“钩考”,是汉代审计体系中一个极其专业、甚至有些生僻的术语,代表着最严密、最彻底的查账方式。这绝不是一个寻常人能知道的词,更不可能从一个自幼在昌邑国长大、不学无术、只知享乐的十九岁少年口中,如此自然地、在醉酒叫骂时脱口而出!

这不合理!

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他会骂人,会打人,会用最粗俗的语言发泄不满。但他绝不可能,用一个连许多朝中大臣都未必清楚其意的专业审计术语,来精准地戳中一个官署最要害的痛处!

许香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手中的银箸“当啷”一声,掉在了漆盘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贱婢!毛手毛脚的!”刘贺的呵斥声立即传来,暴躁地指向许香。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许香回过神,吓得连忙伏下身子,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震惊。

“滚出去!看着你就心烦!”刘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头又对瘫软的少府官员笑道:“算了算了,看你这怂样,朕也懒得跟你计较了。去,把那蜀锦给朕搬来,朕要赏给我的爱卿们!”

那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许香不敢抬头,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出了内殿,才踉跄着站起身,端着食案,快步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路上,她低着头,脚步匆匆,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那张狂悖的脸,和那个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的词。

“钩考”……

这个词,像一根细微的针,扎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让她对这个世人眼中的“疯子皇帝”,产生了第一丝怀疑。

这真的是一个疯子吗?还是……更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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