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桶金的注入,让刘贺那蛰伏的野心,终于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刘铁的护卫队在暗中扩充,公孙敬的商路也越走越宽。然而,刘贺比任何人都清楚,盐利虽丰,却终究是无根之木,一旦被官府察觉,便会满盘皆输。
一个真正稳固的王国,其根基,永远只能是——粮食。
只有让治下的百姓都吃饱肚子,才能真正地收拢民心。只有拥有了堆积如山的粮草,他那支见不得光的军队,才能从几十人的护卫队,变成真正可以逐鹿天下的力量。
于是,在又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山阳城的“疯侯”,又迷上了一个全新的、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游戏。
他不再满足于搭建那虚无缥缈的“升仙梯”,而是让人运来了大量的、最上等的胶泥,就堆在庭院的中央。他遣散了所有的舞女和乐师,整日里,就穿着一身短褂,像个玩泥巴的孩子,赤着脚,在那堆胶泥里打滚、揉捏、塑造。
“朕要捏一条龙!一条能飞的龙!”他对着满脸困惑的下人,兴高采烈地宣布着自己的新目标,“朕昨夜又梦到天神了!他说,只要朕能用这凡间的泥土,捏出神龙的真身,那神龙便会活过来,带着朕,飞回长安!”
这个理由,比“为盐洗魂”更加的荒诞不经。在监视者的眼中,这位废帝的疯病,显然已经从“偏执狂”,向着“妄想症”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了。
府里的下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生怕自己不小心,打扰了这位爷的“创作”,惹来一顿无妄的打骂。
刘贺的“创作”,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与执拗。
他捏出来的东西,千奇百怪。有长着翅膀的猪,有九个头的蛇,但没有一样,是他口中所谓的“龙”。他似乎总是不满意,每一次塑形到一半,都会烦躁地将泥塑推倒,然后重新开始。
他尤其对“龙”的脖子,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无法理解的执着。
“不对!不对!龙的脖子,怎么能是直的?”他对着一个初具雏形的泥塑,大发雷霆,“直挺挺的,那是撞墙的蠢牛!龙,是活的!它的脖子,必须是弯的!要像那风中的柳条,像那奔腾的河水,要有一种……一种能省力气的弧度!”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泥塑的“脖子”,塑造成一个优美的、符合力学原理的曲线。
“还有!龙耕地,不能用两只牛角!”他又开始对着泥塑的头部指指点点,“两只角,那是内斗!是互相使绊子!神龙,只需一根独角,凝聚所有的力量,破开大地!这样才能飞得快!飞得高!”
他将泥塑的一只“角”狠狠掰断,只留下了单独的一根,位置也从对称的两侧,移到了更利于发力的中央。
就这样,日复一日。
庭院的中央,那堆胶泥,在刘贺的手中,被揉捏了无数次。一个古怪的、谁也看不懂的“泥龙”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
它有着一个弯曲的、充满流线感的长脖子(犁辕),一个可以自由转动、方便控制方向的龙头(犁盘),以及一根孤零零的、用来破开土层的独角(犁铧)。整个造型,看起来不像是龙,反而更像一只姿势怪异的、准备起飞的大鸟。
在这期间,许香的菜篮子,也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再购买大量的肉食,反而开始买一些谁也看不懂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今天,她的篮子里,可能是一段弯曲的、老树的根茎,和一块磨得锋利的、废弃的铁片。
明天,又可能是一只被丢弃的、可以转动的陀螺,和几根用来固定车轴的木楔。
这些信息,通过密语,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了张敞的案头。
起初,张敞也对君上这番新的“疯癫”举动,感到困惑不解。捏泥龙?这背后,又隐藏着何等深意?
直到那一天,他借着“巡查疯侯府近况”的名义,亲眼看到了庭院中那个已经基本成型的、古怪的“泥龙”时,他才恍然大悟!
他看着那弯曲的“龙脖”,想到了许香买回来的弯曲树根;他看着那锋利的“独角”,想到了那块废弃的铁片;他看着那可以转动的“龙头”,想到了那只不起眼的陀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这不是在捏龙!
这分明是在用一种最原始、最直观的方式,向自己展示一张全新的、革命性的——农具设计图!
张敞的心,狂跳起来。他仿佛能看到,这只姿态怪异的“泥龙”,一旦化为钢铁与木材的实体,将在山阳郡的土地上,掀起何等惊人的波澜!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刘贺的“表演”,进入了最高潮。
他终于对他这件“杰作”,感到满意了。他拍着手,在泥龙周围又蹦又跳,然后,他抓起一根麻绳,一头系在“龙头”上,一头扛在自己肩上。
“飞吧!我的神龙!”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学着耕牛的样子,竟亲自拉着那沉重的泥塑,在庭院松软的土地上,开始“耕地”!
泥龙笨重地向前移动,那锋利的“独角”,轻易地就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因为那弯曲的“脖子”和可以转动的“龙头”,刘贺在转向时,显得异常轻松,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快看!它飞起来了!朕的龙,会转弯!它耕地,就像在天上飞一样!”刘贺一边拉,一边得意洋洋地对着周围目瞪口呆的下人们炫耀。
这一幕,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疯癫的极致。
唯有张敞,双拳紧握,指甲都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他看着那道被轻易犁开的、翻滚着新土的沟壑,看着刘贺那看似疯癫、实则在展示“转向轻便”优势的表演,他的眼中,迸发出了比看到雪花盐时,更加炽热的光芒!
盐,能富国。
而此物,能安天下!
他没有再停留片刻,转身便匆匆离去。他甚至没有向刘贺告辞,因为他知道,君上的“表演”,正是演给他看的。他多停留一刻,都是在浪费这惊天动地的大发明的诞生时间。
回到县衙,张敞立刻以县丞的名义,秘密召集了城中最好的几名铁匠和木匠。
他没有拿出图纸,因为图纸,就在他的脑子里。
他将那些工匠带到一处秘密的工坊,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开始指导他们制造这件全新的农具。
“犁辕不要直的,要弯的,就像这根弯木一样,去寻找天然带有弧度的坚硬木料!”
“犁头要小,要尖,就像这块铁片,角度要刁钻!”
“犁辕和犁架之间,不要钉死,要用转轴连接,就像这样……”
工匠们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要求,但迫于县丞大人的威严,只能将信将疑地动手制作。
七天之后。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与修改之后,大汉王朝的第一架,真正意义上的曲辕犁,就在这间不起眼的工坊里,悄然诞生了。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线条流畅,结构精巧,充满了力与美。
张敞抚摸着它那冰冷的铁铧和温润的木柄,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知道,他手中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农具了。
这是君上赐予他的,足以让他名留青史,也足以让他们的“独立王国”,拥有最坚实根基的——国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