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风坳的那个夜晚,注定要载入公孙敬的家族史册。
当那第一批如雪似霜的精盐,在火把的照耀下,静静地躺在漆黑的铁锅之中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那极致的、纯粹的美感给镇住了。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只知埋头干活的工人,也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那仿佛不该属于人间的东西。
“神迹……这简直是神迹啊!”一个年老的灶户,喃喃自语,他制了一辈子盐,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公孙敬的心,在狂喜之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他们制造出来的,不仅仅是盐,更是一把足以撬动整个大汉商业格局的钥匙。但是,如何使用这把钥匙,却是一门比制盐本身,更精深、更凶险的学问。
他立刻下达了最严厉的封口令。所有参与制盐的工人,都被集中安置在工坊深处,严禁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刘铁和他手下的那十余名昌邑旧部,则像一群沉默的狼,日夜守卫着这片荒芜的土地,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影,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劝离”。
第二天,公孙敬带着一小包样品,秘密返回了曲成县,再次见到了张敞。
当张敞亲眼看到、亲口尝到那如雪花般的精盐时,即便他早已通过刘贺的描述有了心理准备,也依旧被这跨时代产物的完美品质,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君上……真乃神人也!”他由衷地感叹。
“大人,盐已制成,但……如何售卖,却是个天大的难题。”公孙敬冷静地指出了核心问题,“官盐专营,乃国家铁律。我等若公然贩卖此盐,无异于自投罗网,不等赚到一文钱,人头便已落地。”
张敞点了点头,神情凝重。这也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公孙敬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的光芒:“所以,此物,绝不能以‘盐’的名义去卖。”
“哦?”张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以你之见,当如何?”
“当以‘奇货’居之!”公孙敬的声音,充满了自信,“大人请看,此盐洁白如雪,细腻如脂,入口即化,了无苦涩。这等品质,寻常百姓,既不识货,也消费不起。它的目标,只能是那些不问价格、只求奇珍的豪门大户、王公贵戚!”
他将那包雪花盐推到张敞面前,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卖的,不能是调味的盐巴,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健康的理念,甚至是一种……养生的‘丹药’!”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草民斗胆,为此物取名‘雪花盐’。其一,是取其形;其二,‘雪’字高洁,可脱离凡俗。我们可以将其用最精美的漆盒包装,盒内衬以锦缎。我们不走寻常的粮油渠道,而是去那些专卖奇珍异宝、香料药材的铺子。”
“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此物乃是海外仙山之上的神石所化,有清热解毒、固齿生津之奇效。我们可以称之为‘漱口青盐’,让那些贵族仕女,用它来取代寻常那又苦又涩的盐巴来清洁口腔。如此一来,它便脱离了‘食盐’的范畴,成了一种高雅的、有益身心的奢侈品。”
“我们甚至可以,将它卖给那些终日沉迷于炼丹问道的方士。告诉他们,此物乃是炼制仙丹时,用以调和阴阳的‘引子’。那些求长生而不得的王侯将相,必将为之疯狂!”
一番话说完,张敞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公孙敬,心中暗暗点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此人不仅有商业天赋,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想象力。
“好!就依你之见!”张敞当即拍板,“此事,全权交由你去办。但切记,不可在山阳郡内售卖,以免引人注目。你可去往那更繁华、商旅更多的陈留郡或是颍川郡,那里鱼龙混杂,豪强林立,正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喏!”公孙敬领命,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七日之后。
一辆不起眼的、挂着“公孙陶器”商号旗帜的马车,从山阳郡出发,一路向东,进入了繁华的陈留郡地界。
车上,没有一件陶器。只有十几个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精美漆盒。每一个漆盒里,都静静地躺着一小份足以让世人为之疯狂的“雪花盐”。
公孙敬没有去拜访那些声名显赫的大族,而是通过自己早年经商时留下的一点人脉,辗转联系上了一位在陈留郡极有能量的“中人”——一个名叫“红姐”的女人。
此女据说是某位王爷的远房亲戚,最擅长的,便是为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豪门,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在付出了两盒雪花盐作为“敲门砖”之后,公孙敬终于在一家茶楼的雅间里,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红姐。
当红姐亲口尝过那雪花盐之后,她那双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眼睛里,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此物……开个价吧。”她没有多余的废话。
公孙敬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钱一盒?”红姐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轻蔑,“公孙先生,你未免也太小看你手中的宝贝,也太小看我陈留郡的富贵了。”
公孙敬心中一凛,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五百钱。”他缓缓说道,“是……五金一盒。”
“五金?!”
饶是红姐见多识广,也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一金,等于万钱。五金,便是五万钱!五万钱,足以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不小的宅院了!用五万钱,去买一小盒……盐?这简直是疯了!
公孙敬却依旧平静,他看着红姐,淡淡地说道:“红姐,我卖的,不是盐。而是能让陈留郡所有贵妇都羡慕的优雅,是能让太守大人在宴请宾客时,都交口称赞的体面,更是……一份独一无二的尊贵。此物,我只带来了十盒。卖完,便再也没有了。”
“独一无二”、“再也没有了”,这八个字,精准地击中了一切奢侈品营销的核心。
红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盯着公孙敬,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她一拍桌子。
“好!十盒,我全要了!但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往后,此物在陈留郡,只能由我一人经手!”
“成交。”
当公孙敬带着那份用“五十金”换来的、沉甸甸的钱袋,秘密返回山阳郡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从未想过,财富的积累,可以如此的……迅猛,如此的……不真实。
他将钱款,分文不少地,交到了张敞的手中。
而张敞,则又通过数道隐秘的渠道,将这笔足以在山阳城掀起惊涛骇浪的巨款,化整为零,最终,变成了一批批不起眼的物资,送进了那座依旧日日笙歌的“疯侯府”。
府邸的深处,刘贺看着许香呈上来的、记录着第一批资金去向的账本——部分用于扩充刘铁的“护卫队”,部分用于继续改良制盐工艺,还有一部分,则作为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痴傻笑容。
但那双眼睛的深处,一团名为“野心”的火焰,在吸收了这第一桶金之后,燃烧得,愈发旺盛。
帝国的根基,正在被腐蚀。而他,则在用腐蚀后流出的金汁,浇灌着属于自己的、那棵准备逆天而上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