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殿门被内侍缓缓推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
一名身着黑深衣,头戴进贤冠,腰佩玉具剑的老者,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瘦,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步伐沉稳如山,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不疾不徐,精准而有力,像是踏在了刘贺的心跳之上。
他一出现,整个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方才还敢低声交谈的内侍和宫女们,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垂下头,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来者,正是当朝大将军、博陆侯,霍光。
刘贺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男人。霍光的表情平静如水,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刘贺从他身上只读出了两个字——危险。
“老臣霍光,拜见陛下。”
霍光走到殿中,对着榻上的刘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揖礼。仅此而已。没有下跪,没有叩拜,甚至连腰弯得都极有分寸,多一分则显谄媚,少一分又失礼数。他将一个权臣对君王的“尊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刘贺心中冷笑,好一个下马威。名为君臣,实为训示。连跪拜之礼都免了,这哪里是臣子见君王,分明是董事长在视察自己刚扶上位的傀儡CEO。
但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像是没察觉到任何不妥,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免了免了,大将军是国之栋梁,何须行此大礼。”
他故意侧了侧身,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席位:“大C……咳,大将军,坐。”
霍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但旋即恢复了平静,依言跪坐在了旁边的席位上。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刘贺,目光不带审视,不带压迫,却让刘贺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被冷静地评估着价值。
“陛下昨夜休息得可好?”霍光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好,好得很!”刘贺像是找到了炫耀的由头,猛地坐直了身子,兴奋地说道:“长安的酒就是比我们昌邑的烈!宫里的舞女也比我府上的漂亮!朕昨晚喝得痛快,玩得也痛快!就是……就是这宫殿太大,人太少,有些冷清。”
霍光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陛下喜欢热闹便好。未央宫乃大汉中枢,威严之地,待陛下熟悉了政务,日理万机,便不会觉得冷清了。”
“政务?哎呀,那些事情,朕哪里懂。”刘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扫兴的话题,“有大将军和诸位爱卿在,朕还操那个心干什么?朕只要盖个印章不就行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言语间的轻佻,让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形象跃然纸上。
霍光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很好,看来从昌邑带来的情报没错,这位新皇,确实是个……易于掌控的年轻人。
“陛下信任老臣,老臣自当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霍光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终于切入了正题,“不过,老臣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件私事,想请陛下降恩。”
刘贺心中一凛,来了!
“哦?私事?”他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大将军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办到,绝不推辞!”
霍光缓缓说道:“昔日老臣奉孝昭皇帝与上官皇太后之命,迎陛下入继大统。陛下在昌邑时,曾许诺,若能登临九五,必有重赏。其一,是为老臣增邑三千户;其二,是擢升老臣的子侄霍禹、霍山等人之官爵。不知陛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
这是在兑现政治交易的筹码了。
刘贺心里明镜似的,这份“许诺”,恐怕九成是霍光派去的使者“暗示”或者说“要求”刘贺答应的。如今自己刚坐上龙椅,根基未稳,霍光就迫不及待地跑来索要封赏,其目的不言而喻。
第一,是测试刘贺的顺从度。若是听话,立刻兑现,那你就是个好傀儡。若是有半点迟疑或推脱,那你就是心怀叵测,有了自己的想法,必须立刻敲打,甚至扼杀。
第二,是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大霍氏集团的权势,将“拥立之功”彻底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政治利益和封地食邑,把这桩买卖做成铁案。
刘贺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但脸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拍大腿,叫道:“哎呀!看朕这记性!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大将军为国为君,劳苦功高,朕怎么能忘了赏赐呢!该赏,必须重重地赏!”
他的反应之迅速,态度之热烈,甚至超出了霍光的预料。
刘贺转头便冲着殿外大喊:“来人!笔墨伺候!朕要亲自下诏!”
一名宦官连忙小跑着进来,铺好竹简,研好墨。
刘贺看都没看霍光一眼,抓过笔就大声道:“传朕的诏令!大将军霍光,安社稷,定国本,有大功于汉室,特增封食邑……嗯,三千户太少了!凑个整,增封一万户!”
此言一出,不仅是那名研墨的宦官手一抖,墨汁滴落,就连始终不动如山的霍光,眼神也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一万户!这已经不是赏赐,而是豪掷了。汉代的食邑,每一户都代表着实实在在的税收和人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张口就是一万户,这完全超出了常理。
“陛下,万万不可!”霍光立刻起身,躬身道,“老臣何德何能,敢受万户之封。三千户已是天恩,老臣愧不敢当,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嘴上说着“愧不敢当”,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惶恐,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谦退,同时也是在观察刘贺的下一步反应。
“哎,大将军这是哪里话!”刘贺将笔一扔,满不在乎地说道,“朕说一万户,就是一万户!你是大将军,朕是皇帝,朕赏赐臣子,天经地义!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顿了顿,又看向霍光,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道:“大将军,你那子侄叫什么来着?霍禹?霍山?一并封侯!全都封侯!朕还要赏他们黄金万两,府邸十座!朕富有四海,难道还吝啬这点东西?”
此刻的刘贺,活脱脱一个刚继承巨额财产就急于向全世界炫耀的败家子。他将“愚蠢”、“挥霍”、“不识大体”这几个标签,毫不吝啬地往自己身上贴。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一个精于算计的君主,会权衡利弊,会讨价还价。而一个昏聩的君主,只会凭喜好做事,将千金当做粪土,将国之重器当做赏玩的玩具。
他就是要让霍光看到,自己就是后者。
霍光深深地看了刘贺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再度躬身:“既然陛下恩赏,老臣……叩谢天恩。”
这一次,他没有再推辞。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个新皇帝,比他想象中……还要“理想”。
“这就对了嘛!”刘贺见他答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高兴地拍了拍手。
霍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重新坐下,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封赏乃陛下恩典。只是,国事繁杂,尚有几件要务,需请陛下定夺。”
刘贺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不耐烦道:“又有什么事?大将军一并说了吧。”
“其一,是关于故孝昭皇帝的陵寝修筑事宜。工程浩大,用度颇多,需从大司农处增拨钱款。其二,长乐卫尉府的兵员补缺,有几个职位尚空悬,老臣这里有几个人选,请陛下过目。其三,关于今年对匈奴的防御策略……”
霍光不疾不徐地一件件汇报着。名为汇报,实为“指导”。每一件事,他都只提出问题,然后给出唯一的“建议”方案。从钱粮调拨,到人事任免,再到边防军策,无一不是朝政核心。
他根本不是在请示,而是在通知。
刘贺强忍着听下去,表面上早已是一副哈欠连天、百无聊赖的样子,但内心深处,一股寒气却顺着脊椎一路向上。
他从霍光那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了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这座宫殿,这个皇位,乃至他刘贺的性命,都悬于此人一念之间。
自己刚刚那番“荒唐”的封赏,不仅没有让他满足,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可以毫不费力地掌控自己。
铺垫已经足够了。
“行了行了!”不等霍光说完,刘贺猛地站起身来,烦躁地打断了他,“这些事,大将军看着办就行了!你写个条陈上来,朕盖个印就是了!啰里啰嗦,听得朕头都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殿后走去:“朕乏了,要歇着了。大将军自便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只留下一个背影给霍光。
这是极度无礼的举动。
但霍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非但没有动怒,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是猎人看着猎物,完美走进自己设下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满意的微笑。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空无一人的外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内殿之中。
“老臣,遵旨。”
听到这两个字,刚刚走进内殿的刘贺,脚步微微一顿。他背对着殿外,脸上所有的狂悖与不耐瞬间褪去。
他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
霍光的这场下马威,为他后续所有的“摆烂”行为,提供了最完美的注脚。